经典短篇:夏倍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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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诉讼代理人的事务所

  “哎唷!咱们的老卡列克又来了!”

  这样大惊小怪嚷着的是一个小职员,在一般事务所中被称为跳沟的。他把身子靠着窗口,狼吞虎咽的啃着一块面包,挖出些瓤搓成一个丸子,有心开玩笑,从撑开了一半的窗里摔出去,摔得那么准,面包丸不但打中了一个陌生人的帽子,还跳起来,跳到差不多和窗子一般高。陌生人刚在楼下穿过天井。天井的所在地是维维安纳街上诉讼代理人但尔维先生住的屋子。

  首席帮办正在那里核一笔账,停下来说:“喂,西蒙宁,别踉人捣乱;要不然我把你赶出去了。不管当事人怎么穷,到底也是个人!”

  凡是当跳沟的,通常都和西蒙宁那样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在事务所里特别受首席帮办管辖。除了上书记官那儿送公文,向法院递状子以外,还得替首席帮办当差,带送情书什么的。他的习气跟巴黎的顽童一样,将来又是靠打官司这一行吃饭的:永远不哀怜人,一味的撒野,不守规矩,常常编些小调,喜欢挖苦人,又贪心,又懒惰。可是这一类的小职员大半都有一个住在六层楼上的老母,一家两口就靠他每月挣的三四十法郎度日。

  “他要是个人,干么你们叫他做老卡列克呢?”西蒙宁的神气活象一个小学生抓住了老师的错儿。

  说完他又吃着面包跟乳饼,把半边肩头靠在窗框上;因为他象街车上的马似的站着歇息,提着一条腿,把靴尖抵着另一条腿。

  叫做髙特夏的第三帮办正在随念随写,拟一份状子的底稿,由第四帮办写着正本,两个新来的内地人写着副本。这时髙特夏恰好在状子里发挥议论,忽然停下来轻轻的说道:“这怪物,咱们怎么样耍他一下才好呢?”

  然后又把他的腹稿念下去:

  “……但以路易十八陛下之仁德睿智……(喂,写正本的台洛希学士,十八两字不能用阿拉伯字!)……自重掌大政以后,即深知……(深知什么呢,这大滑头?)……深知天帝所赋予之使命!……(加惊叹号,后面加六点。法院里还有相当的宗教信仰,大概天帝二字还看得下去吧),故圣虑所及,欲对于为祸惨烈的大革命时期之牺牲者首先予以补偿,——此点鉴于颁布诏书之日期即可证明,——将不少忠实臣下(不少两字一定使法院里的人看了得意的)被充公而未曾标卖之产业,不论其是否归入公产,抑归入王上之普通产业或特殊产业,或拨归公共机关,一律发还;吾人不揣冒昧,敢断言此乃颁布于一八XX年之圣谕之真意所在……”念到这里,高特夏对三个职员说:“等忽儿,这要命的句子把我的纸填满了。”他用舌头舐了舐纸角预备把厚厚的公文纸翻过来。“喂,你们要开玩笑的话,只消告诉他,说咱们的东家要半夜里二三点钟才接见当事人,看这老坏蛋来不来。”

  然后高特夏把那没结束的句子念下去:“颁布于一八……(你们赶上没有?)”

  “赶上了,”三个书记一齐回答。

  谈话,起稿,捉弄人的计划,都在那里同时进行。

  “颁布于一八……(喂,蒲加老头,诏书是哪年颁布的?那可含糊不得。真要命!纸张倒耗费不少了。)”

  首席帮办蒲加还没回答,一个书记接应了一句:“真要命!”

  高特夏带着又严厉又挖苦的神气瞧着新来的抄写员,嚷道:“怎么!你把真要命这几个字也写上了吗?”

  第四帮办台洛希把抄写员的副本瞅了一眼,说道一点不错;他写的是:那可含糊不得。真要命!……”

  所有的职员听了都哈哈大笑。

  西蒙宁嚷道:“怎么,于莱先生,你把真要命当作法律名辞吗?亏你还说是莫太涅地方出身!”

  “快点儿抹掉!”首席帮办说。“给核算讼费的推事看了,不要说我们荒谬绝伦吗?你要给东家惹是招非了。于莱先生,以后别这样乱搅!一个诺曼地人写状子不应该糊里糊涂!这是吃法律饭的第一件要紧事儿。”

  高特夏还在问:“颁布于……颁布于……(蒲加,告诉我到底是哪一年呀?)”

  “一八一四年六月,”首席帮办回答的时候照旧做着他的工作。

  事务所的门上有人敲了一下,把冗长累赘的状子里的文句打断了。五个胃口极好,目光炯炯,眼神含讥带讽,小脑袋,卷头发的职员,象唱圣诗一般同时叫了声“进来!”便一齐抬起头来。

  蒲加把头埋在公文堆里(法院的俗语叫做废纸),继续与他的账单。

  那事务所是一个大房间,装着一般的事务所通用的那种炉子。管子从斜里穿过房间,通到一个底下给堵死了的壁炉烟囱。壁炉架的大理石面上,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面包,三角形的勃里乳饼,新鲜的猪排,玻璃杯,酒瓶,和首席帮办喝巧克力用的杯子。这些食物的腥味,烧得太热的炉子的秽气,和办公室与纸张文件特有的霉味混合之下,便是有只狐狸在那儿,你也不会闻出它的臊臭。地板上已经被职员们带进许多泥巴和雪。靠窗摆着首席帮办用的,盖子可以上下推动的书桌;背靠这书桌的是第二帮办的小桌子。他那时正在跑法院。时间大概在早上八点与九点之间。室内的装饰只有那些黄色的大招贴,无非是不动产扣押的公告,拍卖的公告,成年人与未成年人共有财产拍卖的公告,预备公断或正式公断的公告;这都算是替一般事务所增光的!首席帮办的位置后面,靠壁放着一口其大无比的文件柜,把墙壁从上到下都占满了,每一格里塞满了卷宗,挂着无数的签条与红线,使诉讼案卷在一切案卷中另有一副面目。底下几格装着旧得发黄的蓝镶边的纸夹,标着大主顾的姓名,他们那些油水充足的案子正在烹调的过程中。乌七八糟的玻璃窗只透进一点儿亮光。并且,二月里巴黎很少事务所在上午十点以前能不点灯写字,因为这种地方的邋遢是我们想象得到的:大家在这儿进出,谁也不在这儿逗留,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这么平凡的景象对自己有什么关系。在主人眼里,事务所是一个实验室,在当事人是一个过路的地方,在职员是一个教室:他们都不在乎它的漂亮不漂亮。满是油垢的家具,从一个又一个的代理人手里郑重其事的传下来,某些事务所甚至还有古老的字纸篓,切羊皮纸条的模子,和从夏德莱衙门出来的公文夹;这衙门在前朝的司法机构中等于今日的初级法院。所以这个尘埃遍地,光线不足的事务所,跟别的事务所一样,在当事人看来颇有些不可向迩的成分,使它成为巴黎最可怕的魔窟之一。固然,魔窟还不限于此:潮湿的祭衣室是把人们的祷告当作油盐酱醋一般秤斤掂量,计算价钱的;卖旧货的人堆放破衣服的铺子,是令人看到灯红酒绿,歌衫舞袖的下场,使人生的迷梦为之惊醒的。要没有这两种富有诗意的丑地方,法律事务所便是最可怖的社会工场了。但赌场,法院,娼寮,奖券发行所,全是污秽凌乱,不堪入目的。为什么?也许因为在这等场所,内心的活剧使一个人不在乎演剧的道具;大思想家与野心家的生活所以特别朴素,也不外乎这个原因。

  “我的刀子在那儿?”

  “我吃早饭呢!”

  “该死!状子上怎么能放肉包子!”

  “诸位,别闹啊!”

  大家这样同时叫嚷的当口,年老的当事人进了事务所,正在关门。可怜虫战战兢兢,动作很不自然。他想对众人笑脸相迎,但在六个漠不关心的职员脸上找不到一点儿善意的表示,他面部的肌肉也就跟着松了下来。大概他看人颇有经验,所以很客气的找跳沟的说话,希望这个当出气筒的角色不至于粗声大气的对待他。

  “先生,贵东家能不能接见我呢?”

  狡猾的跳沟的再三用左手轻轻拍着耳朵,仿佛说:“我是聋子。”

  “先生,你有什么事啊?”高特夏一边问一边吞下一口面包,那分量足够做一颗两公斤重的炮弹;他手里晃着刀子,交叉着腿,把翘在空中的一只脚举得跟眼睛一般髙。

  那倒楣蛋回答:“我到这儿来已经是第五次了,希望见一见但尔维先生。”

  “可是为了什么案子吗?”

  “是的,但我只能告诉但尔维先生……”

  “东家还睡着呢,倘若你有什么难题和他商量,他要到半夜里才正式办公。你不妨把案情告诉我们,我们同样能替你解决……”

  陌生人听了声色不动,只怯生生的向四下里瞅着,象一条狗溜进了别人家的厨房,唯恐挨打似的。由于职业关系,事务所的职员从来不怕窃贼,所以对这个穿卡列克的家伙并不怀疑,让他在屋子里东张西望。他显然是很累了,但办公室里找不到一张凳子好让他休息一下。诉讼代理人的事务所照例不多放椅子。普通的主顾站得不耐烦了,只得叽哩咕噜的走掉,可是决没办法占据代理人的时间。

  他回答说:“先生,我已经向你声明过了,我的事只能踉但尔维先生谈,我可以等他起床。”

  蒲加把账结好了,闻到他的巧克力香,便从草垫子的椅上站起来走向壁炉架,把老人打量了一番,瞧着那件卡列克,扮了个无法形容的鬼脸。大概他认为随你怎么挤,这当事人也挤不出一个铜子来的,便说了几句斩钉截铁的话,存心要打发一个坏主顾。

  “先生,他们说的是实话。敝东家只在夜里办公。倘若你案情严重,我劝你早上一点钟再来罢。”

  当事人象发呆似的瞧着首席帮办,一动不动的站了一会。一般健讼的家伙因为迟疑不决或是胡思乱想,脸上往往变化多端,有些意想不到的表情;事务所的职员见得多了,便不再理会那老人,只管吃他们的早点,和牲口吃草一样的大声咀嚼。

  临了,老人说道:“好罢,先生,我今天晚上再来。”他跟遭遇不幸的人同样有那种固执脾气,有心到那个时候来揭穿人家缺德的玩艺儿。

  一般可怜虫是不能用言语来讽刺社会的,只能以行动来暴露法院与慈善机关的偏枉不公,使他们显露原形。一朝看出了人间的虚伪,他们就更急切的把自己交给上帝。

  西蒙宁没等老头儿关上门,就说:“喝!这不是吹牛吗?”接着又道:“他的神气象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大概是一个向公家讨欠薪的上校吧,”首席帮办说。

  “不,他从前一定是看门的,”高特夏说。

  蒲加嚷道:“谁敢说他不是个贵族呢?”

  “我打赌他是门房出身,”高特夏回答,“只有门房才会穿那种下摆七零八落,全是油迹的破卡列克。他的靴子后跟都开了裂,灌着水,领带下面根本没有衬衣,难道你们没留意吗?他这种人是睡在桥洞底下的。”

  台洛希道:“他可能又是贵族,又是当过看门的;那也有的是。”

  蒲加在众人哄笑声中说道:“我断定他一七八九年上是个卖啤酒的,共和政府时代当过上校。”

  高特夏回答:“我可以赌东道,他要是当过兵,大家想瞧什么玩艺儿就归我请客。”

  “好极了,”蒲加说。

  “喂,先生!先生!”西蒙宁打开窗子叫起来。

  “你干什么,西蒙宁?”蒲加问。

  “我把他叫回来问问他到底是上校还是门房;他一定知道的。”

  所有的职员都哈哈大笑。老头儿已经回头上楼来了。“咱们跟他说什么好呢?”高特夏嚷道。

  “让我来对付罢。”蒲加回答。

  可怜的人回进屋子,怯生生的低着眼睛,也许是怕过分贪馋的看着食物会露出自己的饥饿。

  蒲加和他说:“先生,能不能留个姓名,让敝东家知道。”

  “敝姓夏倍。”

  至此为止还没开过口的于莱,急于要在众人的刻薄话中加上一句:

  “可是在埃洛阵亡的夏倍上校?”

  “一点不错,”老头儿回答的神气非常朴实,说完就走了。

  办公室内却是一片声嚷起来:

  “哎哟!”

  “妙啊!”

  “嘿嘿!”

  “噢!”

  “啊!”

  “这老滑头!”

  “真有意思!”

  于莱在第四帮办的肩上重重的拍了一下,力气之大可以打死一条犀牛:“特洛希先生,你看白戏看定了。”

  大家又是叫又是笑,夹着一大堆惊叹辞,和许多没有意义的声音。

  “咱们上哪个戏院呢?”

  “歌剧院!”首席帮办说。

  “且慢且慢,”高特夏抢着回答,“我没说请大家看戏。只要我高兴,我可以带你们上萨基太太那儿。”

  “萨基太太那一套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高特夏回答。“咱们先把事实给确定一下。诸位,请问我赌的是什么东道?请大家看点玩艺儿。什么叫做看玩艺儿?无非是看些可看的东西……”

  西蒙宁插嘴道:“这么说来,带我们去看看塞纳河的流水也算请客吗?”

  高特夏继续说:“……同时是花了钱看的。”

  特洛希道:“花了钱看的不一定都是好看的玩艺儿;你这个定义不准确。”

  “听我说呀。”

  “朋友,”蒲加道:“你明明是不讲理嘛。”

  “那末居尔丢斯算不算玩艺儿?”高特夏问·

  “不算,”首席帮办回答道,“居尔丢斯只是人像陈列所。”

  高特夏说:“我可以赌一百法郎的东道,居尔丢斯的的确确是一种玩艺儿。他那里的门票就有几等价钱,看你参观的时候占的什么位置。”

  “胡说八道!”西蒙宁插了一句。

  高特夏骂道:“仔细我打你嘴巴,小鬼!”

  所有的职员都耸了耸肩膀。

  高特夏尽管申说理由,却被众人的笑声盖住了,便转换话题:“而且,谁敢说这老滑头不是跟我们开玩笑呢?夏倍上校明明死了,他的女人早已再嫁给参议官法洛伯爵。法洛太太现在还是本事务所的主顾呢。”

  蒲加道:“这件公案搁到明天再说罢。诸位,工作要紧!该死!我们这儿简直一事不作。先把你们的状子写完,赶着第四民庭没开庭以前递进去。案子今天要开审的。来,快点儿!”

  “倘若他果真是夏倍上校,西蒙宁假装聋子的时候,还不赏他一脚吗?”台洛希这么说着,认为这个理由比髙特夏的更充分。

  蒲加接着说,既然事情还没分晓,不妨马马虎虎,到喜剧院去瞧泰玛演尼罗罢。咱们定一个二等包厢,给西蒙宁买张正厅票。”

  首席帮办说完便在书桌前面坐下,大家也跟着坐下了。髙特夏重新念他的稿子:“颁布于一千八百一十四年六月——(要写全文,不能用阿拉伯数字。你们赶上没有?)”两个抄副本的和一个抄正本的一齐回答:“赶上了。”他们的笔尖在公文纸上格吱格吱的响着,办公室内的声音活象小学生捉了上百只黄金虫关在纸匣里。

  起稿员嘴里又念着:“恳请钧院诸位大人……(慢点儿!我得把句子再看一遍,连我自己都搅不清了。)”

  蒲加也在那里自言自语四十六……(嗯,不错,一个人常常会搅不清的!……)加三等于四十九……”

  高特夏把底稿重新看过了,一口气念道:“恳请钧院诸位大人仰体圣谕意旨,对荣誉团秘书处之行政措施迅予纠正,采用吾人以上申说之广义的观点制成判决……”

  小职员揷嘴道:“髙特夏先生,要不要喝一口水?”

  “西蒙宁真淘气!”蒲加说。——“喂,小家伙,赶快把这包东西送到安伐里特宫去。”

  高特夏继续念他的文件:“……以保障葛朗里欧子爵夫人之权益”

  首席帮办听了叫起来:“怎么!你胆敢为葛朗里欧子爵夫人告荣誉团的官司作状子吗?事务所对这案子的公费是讲的包办制。啊!你真是个大傻瓜丨赶快把你的状子,连正本副本一齐丢开,等将来办拿伐兰告救济院案子的时候再用罢。时间不早了,我要办一份等因奉此的申请状,还得亲自往法院走一遭……”

  上面那一幕可以说是人生趣事之一,将来谁回想起青春时代,都不由得要说一声:“啊,那个时候才有意思哇!”

  半夜一点光景,自称为夏倍上校的老人跑来敲但尔维先生的门了。但尔维是塞纳州初级法院治下的诉讼代理人,虽然年纪很轻,在法院中已经被认为最精明强干的一个。门房说但尔维先生还没回来,老人说是有约在先,便上楼走向法学大家的屋子。将信将疑的当事人打过了铃,看见首席帮办在东家饭厅里的桌子上整理一大堆案卷,预备第二天依次办理,不由得大为诧异。帮办见了他也同样吃了一惊,向上校点点头,让他坐下了。

  “先生,你把约会定在这个时间,我还以为是说笑话呢,”老头儿说着,象一个潦倒的人勉强堆着笑容一样,特意装做很高兴。

  首席帮办一边工作一边回答:“帮办们说的话虚虚实实,不一定都是假的。但尔维先生有心挑这个时间来研究案子,筹划对策,确定步骤,布置防线。他的过人的智慧这时候特别活跃,因为他一天之中只有这个时间才得清静,想得出好主意。他开业到现在,约在半夜里商量案子的,你是第三个。东家晚上回来,把每桩案子都考虑过,每宗文件都看过,忙上四五个钟点,然后打铃叫我进去,把他的用意解释给我听。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他接见当事人;余下的时间都有约会;晚上出去应酬,保持他的社会关系。因此他只有夜里才能研究案情,在法典中找武器,决定作战计划。他一粧官司都不肯打输,对他的艺术爱好到极点,不象一般代理人那样无论什么案子都接。你看他多忙,所以钱也挣得很多。”

  老人听着这番解释,一声不出,古怪的脸上表现一副痴呆的神气;帮办看了一眼,不理他了。一忽儿但尔维穿着跳舞服装回来了;帮办替他开了门,仍旧去整理案卷。年轻的代理人在半明半暗中瞥见那个等着他的怪当事人,不由得愣了一会。夏倍上校一动不动,跟高特夏想请同事们去瞧的,居尔丢斯陈列馆中的蜡人像一个样儿。呆着不动的姿势,倘不是对幽灵似的整个外表有陪村作用,还不至于教人惊奇。但这老军人又瘦又干;脑门故意用光滑的假发遮着,带点儿神秘意味。眼睛里头似乎有一层透明的翳,可以说是一块肮脏的螺钿,在烛光底下发出似蓝非蓝的闪光。慘白而发青的脸又长又瘦,正是俗语所说的刀锋脸,象死人的一样。脖子里绕着一条品质恶劣的黑绸领带,在他上半身成为一条棕色的线,线以下的身体被黑影遮掉了。一个富有幻想的人大可把这个老人的头看作什么物象的影子,或是没有装框子的伦勃朗笔下的肖像。帽子的边盖在老人额上,把上半个脸罩着一个黑圈。这个天然而又古怪的效杲成为一个强烈的对比,使白的皱纹,生硬的曲线,象死尸般阴沉的气息,格外显著。僵着不动的身体,没有一点儿暖意的眼神,跟忧郁痴呆的表情,以及白痴所特有的丧失灵性的征象,非常调和:他的脸也就特别显得凄惨,非言语所能形容。但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尤其是诉讼代理人,在这个衰败的老头儿身上很能看出深刻的痛苦的痕迹,看出毁伤这个面貌的灾难的标记,好比成年累月的滴水把一座美丽的大理石像破坏了。当医生的,当作家的,当法官的,一看见这副神奇的丑相,就体会到整个的惨剧。这面目至少还有一点妙处,便是很象艺术家一边跟朋友们谈天,一边在镂刻用的石板上画的想入非非的图形。

  生客看到诉讼代理人,不禁浑身一震,仿佛诗人在静寂的夜里被出其不意的声音把诗意盎然的幻想打断了。老人赶紧脱下帽子,站起来行礼;不料衬在帽子里面的那圈皮,油腻很重,把假头发黏住了,揭落了,露出一个赤裸裸的脑壳:一条可怕的伤痕从后脑起斜里穿过头顶,直到右眼为止,到处都是鼓得很高的伤疤。原来可怜的人戴这副肮脏的假头发,就是为遮盖伤痕的;两个吃法律饭的眼看假头发突然揭落,没有半点儿好笑的心思,因为破裂的脑壳简直惨不忍睹,你一瞥之下,立刻会想到;“啊,他的聪明都打这里溜掉了。”

  蒲加心里想:“他要不是夏倍上校,至少也是个了不起的军人!”

  “先生,”但尔维招呼他,“请教贵姓?”

  “鄙人是夏倍上校。”

  “哪一位夏倍上校?“

  “在埃洛阵亡的那个,”老人回答。

  听了这句奇怪的话,帮办与代理人彼此瞅了一眼,意思是说:“嘿,简直是个疯子!”

  上校又道:“先生,我想把自己的情形只告诉你一个人。”

  值得注意的是,凡是诉设代理人天生都胆子很大。或许因为平时接触的人太多了,或许因为知道自己有法律保护,或许因为对本身的职务抱着极大的信心,所以他们象教士与医生一样,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会害怕。但尔维向蒲加递了个眼色,蒲加便走开去了。

  “先生,”代理人说道,“白天我倒并不怎么吝惜时间;可是夜里的每一分钟我都是宝贵的。因此请你说话要简洁,明白。只讲事实,不涉闲文。需要说明的地方,我会问你的。现在你说罢。”

  年轻的代理人让古怪的当事人坐了,自己也坐在桌子前面,一边听着那阵亡上校的话,一边翻阅案卷。

  上校开言道,先生,也许你是知道的,我在埃洛带领一个骑兵联队。缪拉那次有名的冲锋是决定胜利的关键;而我对于缪拉袭击的成功又颇有功劳。不幸我的阵亡变了一粧史实,在《胜利与武功》上报告得非常详细。当时我们把俄罗斯的三支大军截成两段,但他们立刻合拢,我们不得不回头杀出去。击退了一批俄军,正向着皇帝统率的主力冲回去的时候,忽然遇到一大队敌人的骑兵。我向那些顽敌直扑过去,不料两个巨人般的俄国军官同时来攻击我:一个拿大刀往我头上直劈下来,把头盔什么都砍破了,直砍进我贴肉的黑绸小帽,劈开了脑壳。我从马上翻下来。缪拉赶来救应,带着一千五百人马象潮水般在我身上卷过,那真是非同小可!他们报告皇帝,说我阵亡了。皇帝平时待我不错,那一次猛烈的冲锋我又是有功的;他为谨慎起见,想知道是否还有希望把我救过来,派了两名军医来找我,预备用担架抬回去;他吩咐他们:‘去瞧瞧可怜的夏倍是不是还活着。’也许当时口气太随便了些,因为他真忙。那些可恶的医生早先眼看我被两个联队踏过了,大概不再按我的脉搏,便说我死了。于是人家按照军中的法律程序,把我的阵亡作成了定案。”

  年轻的代理人听见当事人说话非常清楚,故事虽然离奇,却很象真的;便放下案卷,把左肘撑在桌上,手托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上校。

  他打断了对方的话,说道:“先生,你可知道我的主顾里头就有夏倍上校的寡妇,法洛伯爵夫人吗?”

  “你是说我的太太!是的,先生,我知道。就为这个缘故,我向多少诉讼代理人奔走了上百次,毫无结果,被他们当作疯子以后,决意来找你的。我的苦难等会儿再谈,先让我把事实讲清楚,但我的解释多半是根据推想,不一定是实际发生的。只有上帝知道的某些情况,使我只能把好几桩事当作假定。我受的伤大概促发了一种强直症,或是跟所谓止动症相仿的病。要不然,我怎么会被掩埋队按照军中的习惯,剥光了衣服丢在阵亡将士的大坑里呢?说到这里,我要插叙一桩所谓阵亡的过程中的小事,那是事后才知道的。一八一四年,我在斯图加特遇到我联队里的一个下士,关于他的情形以后再谈。那个唯一肯承认我是夏倍上校的好人和我解释,说我受伤的当口,我骑的马也中了一枪。牲口和人都象小孩子摺的纸玩艺儿一般被打倒了。它或是往左或是往右倒下去的时节,一定把我压在下面,使我不至于被别的马践踏,也不至于受到流弹。他认为这是我能保全性命的原因。可是先生,当时一醒过来,我所处的地位和四周的空气,便是和你讲到明儿早上也不能使你有个概念。我闻到的气味臭得要命,想转动一下又没有地位;睁开眼睛,又看不见一点东西。空气的稀薄是最大的威胁,也极显著的使我感觉到自己的处境。我知道在那个场合不会再有新鲜空气了,也知道我快死了。这个念头,使我本来为之痛醒的、无法形容的苦楚,对我不生作用。耳朵轰轰的响着。我听见,或者自以为听见,因为我什么都不敢说得肯定,周围的死尸都在那里哼哼卿唧。虽然关于那个时间的回忆很模糊,虽然痛苦的印象远过于我真正的感觉而扰乱了我的思想,但至今有些夜里我还似乎听到那种哽咽和叹息。比这些哀号更可怕的,是别的地方从来没经验过的静默,真正的坟墓中的静默。最后,我举起手来在死人堆中摸索了一会,发觉在我的脑袋和上一层的死尸之间留有一个空隙。我把这个不知怎么会留下的空间估量了一下。似乎掩埋队把我们横七竖八丢下坑的时候,因为粗心或是匆忙的缘故,有两个尸体在我头上凑成一个三角形,好比小孩子用两张纸牌搭的屋子,上面斜靠在一起,底下分开着。那时一分钟都不能耽掏,我赶紧在空隙中摸索,居然很运气,碰到一条手臂,象赫格利斯一般的手臂,救了我的命。要没有这意想不到的援助,我早就完了。你不难想象,当下我发狠从死尸堆里往上顶,想爬出掩埋队盖在我们身上的泥土;我说我们,仿佛我身边还有什么活人似的。我毫不放松的顶上去,居然达到了目的;因为你瞧,我不是活着吗?可是怎么能越过那生死的界线,从人肉堆中翻上来,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当时仿佛有了三头六臂。被我当作支点一般利用的那条胳膊,使我在竭力挪开的许多死尸之间找到一些空气,维持我的呼吸。临了,先生,我终于见了天日,冰天雪地中的天日!那时我才发觉自己的头裂开了。幸而我的血,那些同伴的血,或是我的马的烂肉,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凝结之下,好象给我贴了一个天然的大膏药。虽则脑壳上盖着这层硬东西,我一碰到雪也不由得晕过去了。可是我身上仅有的一点儿热气把周围的雪化掉了一些;等到苏醒过来,发觉自己在一个小窟窿的中央,我便大声叫救命,直叫到声嘶力竭为止。太阳出来了,很少希望再使人听到我了。田里是不是已经有人出来呢?幸亏地底下有几个身体结实的尸首,让我的脚能借一把力,把身子往上挣扎。你知道那当然不是跟他们说:‘可怜的好汉,我向你们致敬!’的时候。总而言之,先生,那些该死的德国人听见叫喊而不见一个人影,吓得只有逃命的分儿,教我看了又急又气;我这么说,可还不足以形容我心中的痛苦,过了不知多久,才有一个或是胆子很大,或是很好奇的女人走近来;当时我的头好似长在地面上的一颗菌。那女的跑去叫了丈夫来,两口儿把我抬进他们简陋的木屋。大概我又发了一次止动症,请你原谅我用这个名词来形容我的昏迷状态;听两位主人说来,想必是那种病。我死去活来,拖了半年,要就是一声不出,要就是胡言乱语。后来他们把我送进埃斯堡城里的医院。先生,你该明白,我从死人坑里爬出来,跟从娘胎里出世一样的精赤条条;因此过了六个月,忽然有一天我神志清酲了,想起自己是夏倍上校的时候,便要求看护女人对我客气一些,别把我当作穷光蛋看待;不料病房里的同伴听了哈哈大笑。幸而,主治的外科医生为了好胜心立意要把我救活,当然很关切我。那好人叫做斯巴区曼,听我有头有尾的把过去的身世讲了一遍,就按照当地的法律手续,托人把我从死人坑里爬出来的奇迹,救我性命的夫妻俩发见我的日子与钟点,统统调查明白;又把我受伤的性质,部位,详细记录下来;姓名状貌也给写得清清楚楚。可是这些重要文件,还有我为了要确定身分而在埃斯堡一个公证人面前亲口叙述的笔录,都不在我身边。后来因为战争关系,我被赶出埃斯堡,从此过着流浪生活,讨些面包度日;一提到历险的事,还被人当作疯子。所以我没有一个钱,也挣不到一个钱去领取那些证件;而没有证件,我的社会生活就没法恢复。为了伤口作痛,我往往在德国某些小城里待上一年半载,居民对我这个害病的法国人很热心照顾,但我要自称为夏倍上校就得被讪笑了。这些讪笑,这种怀疑,把我气得不但伤了身体,还在斯图加特城里被人当作疯子,关在牢里。的确,照我讲给你听的情形,你也不难看出人家有理由把我关起来了。两年之间,狱卒不知对人说了多少遍:‘这可怜的家伙还自以为夏倍上校呢!’听的人总是回答一句:‘唉,可怜!’关了两年之后,我自己也枏信那些奇怪的遭遇是不可能的了,就变得性情忧郁,隐忍,安静,不再自称夏倍上校:唯有这样才有希望放出监狱回法国去。噢!先生,我对巴黎简直想念得如醉如痴……”

  夏倍把这句话说了一半,就呆着出神了,但尔维耐着性子等着,不忍打扰他。

  然后他又往下说:“后来有一天,正好是春天,他们把我释放了,给我十个泰勒,认为我各方面说话都很有理性,也不自命为夏倍上校了,的确,那时我觉得自己的姓名可厌透了,便是现在,偶尔还有这感觉。我但求不成其为我。一想到自己在社会上有多少应得的权利,我就痛苦得要死。倘若我的病使我把过去的身世忘了,那就幸福了!我可以随便用一个姓名再去投军,而且谁敢说我此刻不在奥国或俄国当上了将军呢?”

  “先生,”代理人说,“你把我的思想都搅乱了。听着你的话,我觉得象做梦。咱们歇一会儿好不好?”

  “至此为止,肯这样耐着性子听我的只有你,”上校的神气挺悲伤。“没有一个法律界的人愿意借我十个拿破仑让我把证件从德国寄回来,作打官司的根据……”

  “什么官司?”诉讼代理人听着他过去的灾难,竟忘了他眼前的痛苦的处境。

  “先生,法洛伯爵夫人不是我的妻子吗?她每年三万法郎的收入都是我的财产,可是她连两个子儿都不愿意给我。我把这些话讲给一般诉讼代理人或是明理的人听,象我这样一个叫化子说要控告一个伯爵和一个伯爵夫人,我这个公认为早已死了的人说要和死亡证、结婚证、出生证对抗的时候,他们就把我撵走,撵走的方式看各人性格而定:有的是冷冷的,有礼的,象你们用来拒绝一个可怜虫的那一套;有的用着粗暴蛮横的态度,以为遇到了坏蛋或是疯子。当初我被埋在死人底下,如今我被埋在活人底下,埋在各种文书各种事实底下,埋在整个社会底下,他们都要我重新钻下地去!”

  “先生,请你把故事讲下去罢,”代理人说。

  “请!”可怜的老头儿抓着年轻人的手叫起来,“请这个字儿从我受伤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听到……”

  上校说着,哭了。他感激之下,连声音都没有了。他的眼神,动作,甚至于静默,所表现的深刻的意义,非言语所能形容,终于使但尔维完全相信,并且大为感动:

  “听我说,先生,今天晚上我打牌羸了三百法郎,很可以拿出半数来促成一个人的幸福。我马上办手续,教人把你所说的文件寄来;没寄到以前,我每天借给你五法郎。你要真是夏倍上校的话,一定能原谅我只帮你这么一点儿款子,因为我是个年轻人,还得挣我的家业。好了,请你往下说罢。”

  自称为的上校一动不动的呆了好一会;没有问题,他所遭遇的千灾百难把他的信心完全毁灭了。他现在还追求军人的荣誉,追求他的家产,丢不开自己,大概只因为受着一种无法解释的心情支配,那是在任何人心中都有根芽的:炼丹家的苦功,求名的人的热情,天文学家物理学家的发见,凡是一个人用事实用思想来化身为千万人而使自己伟大的,都是由于那一点心理作用,在上校心目中,所谓自我倒居于次要地位,正如在赌徒看来,得胜的虚荣和快感,比所赌的目的物更宝贵。这个人见弃于妻子,见弃于一切社会成规,前后有十年之久,一朝听到诉讼代理人的话当然认为奇迹了。多少年来被多少人用多少方式拒绝的十块金洋,居然在一个诉讼代理人手中得到了!相传有位太太害了十五年的寒热,一旦寒热停止,竟以为害了另外一种病:上校的情形就是这样。世界上有些幸福,你早已不信会实现的了;真实现的时候,简直象霹雳一般会伤害你的身心。因此那可怜虫感激的情绪太强烈了,没法用言语来表现。肤浅的人或许会觉得他冷淡,可是但尔维看他发愣,完全体会到他的忠厚老实。换了一个狡黯之徒,在那个情形之下一定会天花乱坠的说一套的。

  “我讲到哪里了?”上校问话的态度夫真得象小孩子或者军人,因为真正的军人往往有赤子之心,而小孩子也往往有军人气息,尤其在法国。

  “你说到在斯图加特,刚从监狱里出来,”代理人回答*

  “你认识我的女人吗?”上校问,

  “认识的,”但尔维点点头。

  “现在她怎么样?”

  “还是那么娇滴滴的。”

  老人做了个手势,似乎把心中的隐痛硬咽下去;在战场上经过炮火,浴过血的人,都有这种克制功夫,使你觉得他庄严肃穆。他显得快活了些,因为呼吸舒畅了,等于第二次从坟墓里爬出来,把一层比当年盖在他头上的雪更难溶化的雪溶化了;他象走出地牢似的拚命吸着空气,说道:

  “先生,倘若我是个美男子,决不至于受那些苦难。女人相信的是三句不离爱情的男人。一朝喜欢了你,她们就百依百顺,替你出力,替你玩手段,帮你肯定事实,为你翻江倒海,无所不为。可是我,我怎么能打动女人的心?我的脸象个鬼,身上穿得象破靴党,不象法国人而象一个埃斯基摩人,但是一七九九年上我明明是个最漂亮的哥儿,我夏倍明明是个帝政时代的伯爵!……且说我被人家当做狗一般赶到街上的那一天,碰到刚才跟你提过的下士。那弟兄名叫蒲打。可怜他当时的模样和我半斤八两;我散步的时候瞧见了他,认得是他,可是他休想猜到我是谁。我们一块儿上酒店,到了那里,我一报姓名,蒲打就咧着嘴大笑,象一尊开了裂的臼炮。先生,他这一笑使我伤心到极点,它老实不客气让我感觉到自己面目全非,便是最感激最敬重我的朋友也认不得我了。我救过蒲打的性命,其实那是我还他的情分。他当初怎样帮我忙,也不用细表了。只要告诉你事情发生在意大利的拉凡纳。在一个不怎么上等的屋子里,我差点儿被人扎死,亏得蒲打救了我。那时我不是上校,只是个普通的骑兵,和蒲打一样。幸而那件事有些细节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经我一提,他对我的疑心就减少了。我又把奇奇怪怪的经历讲给他听。他说,我的眼睛我的声音都变了;头发,牙齿,眉毛,都没有了;惨白的脸色象害着白皮症。虽是这样,他提出许多问话,听我回答得一点不错之后,终于承认这个叫化子原来真是他的上校。他把他的遭遇踉我说了,其离奇也不下于我的;他逃出西伯利亚想到中国去,遇到我的时候便是从中国边境回来。他告诉我俄罗斯战役的惨败,和拿破仑的第一次退位。这个消息给了我极大的打击。我们俩都是劫后余生的怪物,在地球上滚来滚去,象小石子般被大风浪在海洋中卷到东,卷到西,卷过了一阵。把两个人到过的地方合起来,有埃及,有叙利亚,有西班牙,有俄罗斯,有荷兰,有德意志,有意大利,有达尔美西亚,有英国,有中国,有鞑靼,有西伯利亚;只差印度和美洲没去!蒲打比我脚腿轻健,决意日夜兼程的赶往巴黎,把我的情形通知我太太。我给她写了一封极详细的信,那已经是第四封了,先生!倘若我有亲属的话,也许不会到这个田地,可是老实告诉你,我的出身是育婴堂,我的履历是军人;没有遗产,只有勇气;没有家族,只有社会;没有故乡,只有祖国;没有保护人,只有上帝。噢,我说错了!我还有一个父亲,就是皇帝!

  啊,倘若那亲爱的人还在台上,看到他的夏倍——他老是那么称呼我的,——象现在这副模样,他要不大发雷霆才怪。有什么办法!我们的太阳下山了,此刻我们都觉得冷了。归根结蒂,我妻子的杳无信息多半可以甩政局的变动来解释。

  “蒲打动身了。他才运气哇!他有两只训练好的白熊一路替他挣钱。我不能和他作伴;身上带着病,走不了长路,只能在我体力范围之内把蒲打和他的熊送了一程;分手的时候,先生,我哭了。在卡尔斯鲁埃,我头里闹神经痛,在小客店里潦倒不堪的躺了六星期,睡在干草堆里。唉,先生,我过的叫化子生活所遭遇的苦难,说也说不完。有了精神上的痛苦,肉体的痛苦变得不足道了;但因为精神的痛苦是肉眼看不见的,倒反不容易得到人家同情。我记得在斯特拉斯堡一家大旅馆前面哭了一场;从前我在那边大开筵席,请过客,如今连一块面包都要不到。我的路由是跟蒲打商量好的,所以到一个地方就上邮局去问,可有寄给我的信和钱。直到巴黎,什么都没收到。那期间我饮泣吞声,多少的悲痛只能往肚里咽!我心里想:’大概蒲打死了罢?’果然,可怜的家伙在滑铁卢送了命。他的死讯是我以后无意之中听到的。他和我太太办的交涉一定是毫无结果。最后我到了巴黎,和哥萨克兵同时进城。那对我真是痛上加痛。看见俄国兵到了法国,我就忘了自己脚上没有鞋,袋里没有一个钱。真的,我身上的衣服全变成破布条了。进巴黎的上一天,我在格莱森林中露宿了一夜。晚上的凉气使我害了一种不知什么病,第二天进圣·马丁城关的时候发作起来,差不多晕倒在一家铁匠铺门口。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天主医院里的病床上。在那儿待了一个月,日子还算过得快活,不久我被打发出来,一文不名,但身体很好,脚也踏到了巴黎的街道。我多么高兴的,急不及待的赶到白峰街,那是我太太住的地方,屋子还是我的产业呢!谁知白峰街变成旭塞·唐打街。我的屋子不见了,原来给卖掉了,拆掉了。地产商在我从前的花园里盖了好几幢屋子。因为不知道妻子嫁了法洛,我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出。后来去找一个从前代我经手事情的老律师。不料老律师死了,没死以前就把事务所盘给一个年轻人。这位后任把我的遗产如何清算,继承手续如何办理,我的妻子如何再嫁,又生了两个孩子等等全部告诉了我,使我大吃一惊。他一听见我自称为夏倍上校就哈哈大笑,而且笑得那么不客气,我一句话不说就走了。斯图加特监狱的经验使我想起了夏朗东,决意小心行事。我既然知道了太太的住处,便存着希望到她的公馆去了。”上校说到这里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压着一肚子的怨气。“唉,哪知道我用一个假姓名通报的时候,里头回说不在;下回我用了真姓名的时候根本被拦在大门口。为了要看到伯爵夫人半夜里跳舞回来或是看戏回来,我整夜站在大门外界石旁边。车子象闪电一般的过去,我拚命把眼睛盯着车厢朝里望:那个明明是我的而又不再属于我的女人,我只能在眼梢里瞥见一点儿影子。”老人说着,冷不防在但尔维面前站了起来,嗄着嗓子叫道:“从那天起,我一心一意只想报复了。她明知道我活着;我回来以后,她还收到我两封亲笔信。原来她不爱我了!我说不上来对她是爱还是恨!一忽儿想她,一忽儿咒她。她的财产,她的幸福,哪一样不是靠了我?可是她连一点儿小小的帮助都不给我!有时我气得简直不知道怎办!〃

  讲完这几句,老军人又往椅子里坐下,呆着不动;但尔维默默无声,只管打量着当事人。终于他象出神一般的说道:

  “事情很严重。即使存在埃斯堡的文件真实可靠,也不能担保我们一开场就胜利。这桩官司前后必须经过三审,对这样一件没有前例的案子,非用极冷静的头脑考虑不可。”“噢!”上校很高傲的抬起头来,冷冷的回答:“万一失败了,我是知道怎么死的,可是要人陪我的。”

  那时他全无老态,变了一个刚毅果敢的人,眼中燃着悲愤与报复的火焰。

  代理人说:“或许咱们应当想法和解。”

  “和解!”夏倍上校嚷道,“请问我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代理人说:“先生,希望你听从我的劝告。我一定把你的案子当作我自己的事。不久你就可以发觉我怎样关切你的处境,——那在司法界中几乎从无先例的。目前我先给你一个字条,你拿去见我的公证人,凭你的收据每十天向他支五十法郎。到这儿来拿钱对你不大得体。如果你真是夏倍上校,就根本用不着依靠谁。我给你的垫款是一种借贷的方式。你有产业可以收回,你是有钱的人。”

  这最后一番体贴使老人眼泪都冒上来了。但尔维突然站起身子,因为当诉讼代理人的照例不应当流露感情;他进入办公室,回出来拿着一个开口的封套交给夏倍伯爵。可怜的人用手指一捻,觉得里头有两块金洋。

  代理人说:“请你把文件的名称,存放的城与邦的名称,统统告诉我。”

  上校逐一说明了,又把代理人写的地名校对一遍;然后一手拿起帽子,望着但尔维,伸出另外一只生满肉茧的手,声音很自然的说道:

  “真的,先生,除了皇帝,你是我最大的恩人了!你真是一条好汉。”

  代理人按了按上校的手,掌着灯把他直送到搂梯口。

  “蒲加,”但尔维对他的首席帮办说,“我才听到的一粧故事,也许要我破费五百法郎。但即使上了当,赔了钱,我也不后悔,至少是看到了当代最了不得的戏子。”

  上校走到街上一盏路灯底下,掏出代理人给的两枚二十法郎的钱瞧了一会。九年以来,这是他第一回看到金洋。

  “这一下我可以抽雪茄了!”他心里想。

  二、谈判

  从夏倍上校半夜里找但尔维谈话以后,大约过了三个月,负责代但尔维给怪主顾透支生活费的公证人,为了一件重要的事去和代理人商议,一开始就向他索取付给老军人的六百法郎垫款。

  “你有心养着帝国军队玩玩吗?”公证人取笑但尔维。这公证人叫做格劳太,年纪很轻,原来在一个公证人事务所里当首席帮办,后来东家破产,逃掉了,格劳太便盘下了事务所。

  但尔维回答谢谢你提醒我这件事。我的慈善事业不预备超过六百法郎,说不定我为了爱国已经受骗了。”

  他言犹未了,看到自己的书桌上放着首席帮办拿来的几包文件。有封信贴着许多狭长的、方形的、三角形的、红的、蓝的、奥国邮票,普鲁士邮票,巴伐利亚邮票,法国邮票,他不由得眼睛一亮。

  “啊!”他笑着说,“戏文的结果来了,咱们来瞧瞧我是不是上了当,

  他拿起信来拆了,不料写的是德文,一个字都念不上来,便打开办公室的门把信递给首席帮办;

  “蒲加,你亲自跑一趟,教人把这信翻译一下;速去速来。“

  柏林的公证人复称,全部文件几天之内就可送到。据说那些公事都合格,做过必要的法定手续,足以取信于法院。当初为笔录所举的事实作证的人,几乎都还在普鲁齐赫-埃洛邦内;救夏倍伯爵的女人至今还活着,住在埃斯堡近郊的一个镇上。

  蒲加把信念完了,但尔维嚷道:“啊,事情当真起来了。——可是,朋友他回头向着公证人,“我还需要一些材料,大概就在你事务所里。当初不是那骗子罗更……”

  “噢,咱们不说骗子,只说不幸的,可怜的罗更亚历山大·格劳太笑着打断了但尔维的话。

  “随你说吧。夏倍的遗产案子,不是那可怜的罗更,最近带走了当事人的八十万法郎,使好几分人家急得没办法的罗更,经手的吗?我们的法洛案卷中好象提到这一点。”

  “是的,”格劳太回答“那时我还当着第三帮办;清算遗产的案卷是我誊写的,也仔细研究过。罗士·夏波丹女士是伊阿桑德的寡妇,伊阿桑德一名夏倍,帝政时代封的伯爵,荣誉团勋二位。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有订婚约,所以双方的财产是共有制。我记得资产总额一共有六十万法郎。结婚以前,夏倍上校立过一份遗嘱,把四分之一的遗产捐给巴黎的慈善机关,另捐四分之一给公家。他死后办过共有财产拍卖,一般性拍卖,遗产分析等等手续,因为各方面的诉讼代理人都很活跃,在清算期间,统治法国的那个魔王下了一道上谕,把国库应得的一分遗产退还给上校的寡妇。”

  “那末夏倍伯爵私人名下的财产只剩三十万了。”

  “对啦,朋友!”格劳太回答。“你们这批诉讼代理人有时理路倒还清楚,虽然人家责备你们不论是辩护还是攻击,常常颠倒事实。“

  夏倍伯爵在交给公证人的第一张收据上写的地址是:圣·玛梭区小银行街;房东是一个在帝国禁卫军中当过上士的老头儿,叫做凡尼奥,现在作着鲜货买卖。到了街口上,但尔维不得不下车步行;因为马夫不肯把轻便两轮车赶进一条不铺石子的街,地下的车辙也的确太深了。诉讼代理人向四下里望了一会,终于在紧靠大街的小巷子的某一段,在两堵用兽骨和泥土砌的围墙中间,瞧见两根粗糙的石柱,被来往的车辆撞得剥落了,虽然前面放着两块代替界石的木头也保护不了。石柱顶上有个盖着瓦片的门楣,底下有根横梁,梁上用红字写着凡尼奥鲜货行。字的右首用白漆画着几个鸡子,左首画一条母牛。大门打开着,看样子是整天不关的。进门便是一个相当宽敞的院子,院子的尽里头,朝着大门有所屋子,倘若巴黎各城关的一些破房还能称做屋子的话;它们跟无论什么建筑物都不能比,甚至还比不上乡下最单薄的住屋;因为它们只有乡下破房的贫窭而没有它的诗意。田野里有的是新鲜的空气,碧绿的草原,阡陌纵横的景致,起伏的岗峦,一望无际的葡萄藤,曲折的小路,杂树围成的篱垣,茅屋顶上的青苔,农家的用具:所以便是草房木屋也另有一番风味,不象巴黎的贫民窟因为丑恶而只显出无边的苦难。

  这所屋子虽是新盖的,已经有随时可以倒坍的样子。材料没有一样是真正合用的,全是旧货,因为巴黎每天都在拆房子。但尔维看见一扇用木板钉成的护窗上还有时装商店几个字。所有的窗子式样都不一律,装的方式也怪得很。似乎可以居住的底层,一边高一边低;低的一边,房间都在地面之下。大门与屋子中间有一个坑,堆满垃圾,其中有雨水,也有屋子里泼出来的脏水。单薄的屋子所依靠的墙要算是最坚固的一堵了;墙根搭着几个稀格的棚子,让一些兔子在里面尽量繁殖。大门右边是个牛棚,顶上是堆干草的阁楼,紧接着一间和正屋通连的牛奶房。左边有一个养鸡鸭的小院子,一个马棚,一个猪栏,猪栏的顶和正屋一样用破板钉成,上面的灯芯草也盖得很马虎。

  但尔维插足的院子,和每天供应巴黎食物的场所一样,因为大家要赶早市,到处留下匆忙的痕迹。这儿鼓起来、那儿瘪下去的白铁壶,装乳酪用的瓦罐,塞瓶口用的布条,都乱七八糟丢在牛奶房前面。抹这些用具的破布挂在两头用木柱撑着的绳上,在太阳底下飘飘荡荡。一匹只有在牛奶房里才看得见的那种驯良的马,拖着车走了几步,站在大门紧闭的马棚外面。开裂而发黄的墙上,爬着盖满尘土的瘦小的葡萄藤,一只山羊正在啃藤上的嫩叶。一只猫蹲在乳酪罐上舔乳酪。好些母鸡看到但尔维走近,吓得一边叫一边飞,看家的狗也跟着叫起来。

  但尔维对这幕丑恶的景象一瞥之下,心上想:“噢!决定埃洛一仗胜败的人原来住在这里!”

  看屋子的只有三个男孩子。一个爬在一辆满载青草的车上,向邻屋的烟囱摔石子,希望石子从烟囱里掉进人家的锅子。另外一个想把一只猪赶到车身碰着地面的木板上,第三个拿手攀着车身的另一头,预备猪上了木板,教它一上一下的颠簸。但尔维问他们夏倍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他们都一声不出,只管望着他,神气又痴骏又机灵,——假如这两个字可以放在一起的话。但尔维又问了一遍,得不到回音。他看着三个顽童的狡猾样子心中有气,便拿出年轻人对付儿童的办法,半真半假的骂了一声,不料他们倒反很粗野的大笑起来。这一下但尔维可恼了。上校听到声音,从牛奶房旁边一间又矮又小的屋内走出来,站在房门口声色不动,完全是一副军人气派;嘴里咬着一支烟膏极重(抽烟的人的术语),质地粗劣,俗称为烫嘴的白泥烟斗。他把满是油腻的鸭舌帽的遮阳掀了掀,看见了但尔维,因为急于要赶到恩人前面,马上从垃圾堆中跨过来,同时声音很和善的向孩子们喊着:

  “弟兄们,别闹!”

  三个孩子立刻肃然静下来,足见老军人平日的威严。他招呼但尔维:“啊,干么不写信给我呢?”接着他看见客人迟疑不决,怕垃圾弄脏靴子,便又说:“你沿着牛棚走罢,那儿地下是铺着石板的。”

  但尔维东窜一下,西跳一下,终于到了上校的屋门口。夏倍因为不得不在卧房里接待客人,脸上很难堪。的确,但尔维在屋内只看到一张椅子,床上只有几束干草,由女主人铺着两三条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烂地毯,平常是送牛奶女人垫在大车的木凳上的。脚下是泥地。发霉的墙壁长着绿毛,到处开裂,散布的潮气那么重,只能用草席把紧靠卧床的那片墙遮起来。一只钉上挂着那件可笑的卡列克。墙角里东倒西歪的躺着两双破靴子。至于内衣被服,连一点儿影踪都没有。虫蛀的桌上有一本北朗希翻印的《帝国军报》打开在那里,好象是上校的经常读物。他在这清苦的环境中神态安闲,非常镇静,从那次访问但尔维以后,他面貌似乎改变了;代理人看出他脸上有些心情愉快的影子和由希望反映出来的一道淡淡的光。

  他把草垫只剩一半的椅子端给代理人,问道:“我抽烟会使你觉得不舒脤吗?”

  “嗳,上校,你住的地方太糟了!”

  但尔维说这句话是因为第一,代理人都天生的多疑;第二,他涉世不久便看到一些幕后的惨剧,得了许多可叹的经睑,所以心上想:

  “哼,这家伙拿了我的钱一定去满足他当兵的三大嗜好了:赌钱,喝酒,玩女人!”

  “是的,先生,我们这儿谈不到享受,只等于一个营帐,全靠友情给它一些温暖,可是……”说到这儿,老军人用深沉的目光瞅着法学家,”可是我从来没害过人,没做过使人难堪的事,不会睡不着觉的。”

  代理人觉得盘问他怎么使用那笔预支的钱未免太不客气,结果只说:

  “为什么不搬到城里去呢?你不用花更多的钱,可是住得舒服多了。”

  上校回答:“这里的房东给我白吃白住了一年,难道我现在有了些钱就离开吗?何况这三个孩子的父亲还是个老埃及人……”

  “怎么!是个埃及人?”

  “参加过出征埃及的兵,我们都叫做埃及人。我也是其中之一。不但从那里回来的彼此踉弟兄差不多,并且凡尼奥还是我部队里的,在沙漠中和我一块儿喝过水。再说,我教他的几个娃娃认字还没教完呢?“

  “既然你付了钱,他应该让你住得好一些。”

  “嘿!他的几个孩子还不是和我一样睡在草堆里!他夫妻俩的床也不见得更舒服;他们穷得很,又不自量力,盘了一个铺子。倘若我能收回财产……得啦,别提了!“

  “上校,我明后天就能收到你埃斯堡的文件。你的恩人还活着呢!”

  “该死的钱!难道我没有钱吗?”他嚷着把土烟斗摔在了地下。

  一支烟膏厚重的烟斗对一个抽烟的人是很宝贵的;但他的摔破烟斗是激于义愤,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举动,大概烟草专卖局也会加以原谅,而烟斗的碎片也许会由天使给捡起来罢。

  但尔维跨出房间,想沿着屋子在太阳底下走走。

  他说:“上校,你的案子真是复杂极了。”

  上校回答:“我觉得简单得很。人家以为我死了,我可是活着!应当还我妻子,还我财产;政府也得给我将官的军阶,因为埃洛战役以前,我已经是帝国禁卫军的上校了。”

  “在司法界里,事情就不这么简单啦。我可以承认你是夏倍伯爵;但对于那些为了本身利益而只想把你否认的人,是要用法律手续来证明的。你的文件必然会引起争辩,而这个争辩又得引起十几个先决问题,发生许多矛盾,直要告到大理院,中间不知要打多少官司,拖多少时间;那是我无论如何努力也阻止不了的。你的敌人会请求当局作一个详细的调查,我们不能拒绝,或许还需要委托普鲁士邦组织委员会就地查勘。即使一切顺利,司法当局很快的承认你是夏倍上校了,但法洛伯爵夫人那件无芯的重婚案,知道他们怎么判决呢?在这种情形之下,你和法洛伯爵究竟谁对伯爵夫人更有权利,不在法典规定的范围之内,只能由法官凭良心裁判,正如社会上有些特殊的刑事案件只能由陪审官用自己良心裁判一样。你和你太太并没生男育女,法洛先生和他太太却生有两个儿子;法官的裁定,可能把婚姻关系比较浅的一方面牺牲,只要另一方面的结合是出于善意。以你这个年龄,这个处境,坚决要求把一个已经不爱你的女人判还给你,你精神上会舒服吗?你的太太和她现在的丈夫势必和你对抗,而这两位又是极有势力,可能左右法院的。所以官司非拖不可。那期间你却是悲愤交加,很快的衰老了。”

  “那末我的财产呢?”

  “你以为你真有天大的家私吗?”

  “我当初不是有三万法郎收入吗?”

  “上校,你在一七九九年上还没结婚的时候,立了一份遗嘱,注明把四分之一的遗产捐给救济机关。”

  “不错。”

  “那末既然人家认为你死了,不是要把你的财产登记,清算,才能把那四分之一拨给救济机关吗?你的太太只顾着自身的利益,不惜损害穷人的利益。清点遗产的时候,她的现款和首饰一定是隐匿不报的,便是银器也只拿出小小的一部分;家具的估价只等于实际价值的三分之一,或是为她自己留地步,或是为了少付一笔税,同时也因为那是由估价员负责的,所以她尽可以胆大妄为;登记的结果,你的财产只值六十万法郎。你的寡妇照理应当得到一半。拍卖的遗产都由她出钱买回来,沾了不少便宜,救济机关把应得的七万五拿去了。你遗嘱上既没提到妻子,没有受主的那份遗产应当归入公家,但皇帝下了一道上谕,把那一份给了你的寡妇。由此看来,你现在名正言顺可以争回来的财产还有多少呢?仅仅是三十万法郎,还得除掉一切费用。”

  上校大吃一惊,问道:“你们把这个叫做大公无私的法律吗?”

  “当然罗……” ,

  “那真是太妙了!”

  “上校,法律就是这么回事。现在你该明白了吧,你认为容易的事并不容易。可能法洛太太还想把皇帝给她的那一份抓着不放呢。”

  “事实上她又不是寡妇,那道上谕应当作废。”

  “对。可是世界上没有一件事不可以争辩。告诉你,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觉得对你,对她,和解是最好的办法。你和解以后所能到手的财产,可以比你在法律上有权收回的更可观。”

  “那不等于把我的妻子卖掉吗?”

  “一年有了两万四的收入,再加你的地位,尽可找一个比你原来的太太更合适,使你更幸福的女人。我预备今天就去拜访法洛伯爵夫人,探探风色,但我没通知你以前,不愿意就去。”

  “咱们一块儿去罢……”

  “凭你这种装束去吗?”代理人说。“不行,不行,上校。那你的官司是输定了……”

  “我这官司有没有希望打赢呢?”

  “从无论哪一点上看都没问题。可是亲爱的上校,你忘了一件事。我不是富翁,我为了受盘事务所借的债还没还清。倘若法院答应预支你一笔钱,就是说让你在应得的财产里头先拿一部分,也得等到你夏倍伯爵,荣誉团勋二位的身分确定以后。“

  “啊!我还是荣誉团勋二位呢,我竟忘了,”他很天真的说。

  但尔维接着又道:“而你的身分没确定以前,不是先得教人辩护吗?律师,要钱;送状子,抄判决书,要钱;执达吏,要钱;你自己还得有笔生活费。几次预审的费用,约估一下就得一万二到一万五以上。我没有这笔款子;借钱给我盘这个事务所的债主要的利息很高,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而你,你又从哪儿去张罗?”

  可怜的军人黯淡无光的眼中滚出两颗很大的泪珠,淌在全是皱痕的面颊上。看到这些困难,他灰心了。社会与司法界象一个恶梦似的压着他的胸部。

  他嚷道:“好吧,我去站在王杜姆广场的华表下面,大声的叫:我是夏倍上校,我是在埃洛冲破俄罗斯大军的方阵的人!——那铜像一定认得我的。”

  “这样,人家就把你送夏朗东。”

  一听到这可怕的名字,老军人可泄气了。

  “难道陆军部也不会有人替我作主吗?”

  “那些衙门!”但尔维说。“要去先把宣告你的死亡无效的公事端整好了再去。他们正恨不得把所有帝政时代的人物一齐消灭呢。”

  上校呆若木鸡,一动不动的愣了好一会,眼睛视而不见的朝前望着。军事法庭办起事来是干脆,迅速,粗暴的,判的案子几乎永远是公道的;夏倍所知道的法律只有这一种。如今看到所要遭遇的难关象迷魂阵一样,要花多少钱才能进去游历一周,可怜的军人的意志不禁受到严重的打击,而意志原是男人特有的一种力量。他觉得受不了打官司的生活,还不如熬着穷苦,做个叫化子,或者有什么部队肯收留,再去投军当个骑兵,倒反简单多了。肉体与精神的痛苦,因为损害了几个最重要的器官,已经使他健康大受影响。他害的病在医药上没有名字,病灶象我们身上受害最烈的神经系统一般,没有一定的地方,只能称之为痛苦的忧郁症。这种无形而实在的病不论怎样严重,只要生活愉快,还是能痊愈的。但要完全摧毁他结实的身体,只消一个新的阻碍或是什么意外的事,把已经衰弱的生机斩断,使他处处犹豫,作事有头无尾,没人了解,——那都是生理学家在受伤过度的人身上常常看到的症状。

  但尔维发觉当事人有了失魂落魄的现象,便说:

  “别灰心,结果只会对你有利的。但你得想一想是否能完全信托我,对我认为最好的办法能不能闭着眼睛接受?”“你爱怎办就怎办罢,”夏倍说。

  “不错,但你听我摆布的程度,是不是能够把生死置之度外?”

  “难道我从此只能无名无姓,没有身分的混下去吗?这怎么受得了?”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代理人说。“我们可以用友好的方式得到法院的判决,把你的死亡登记和婚约撤销,把你的公民权恢复。靠了法洛伯爵的力量,你一定还能得到将官的军阶和一笔恩俸。”

  “好,你放手做去罢!我完全信托你。”

  “那末我等会把委托书寄给你签字。再见了,别灰心!要用钱,尽管问我。”

  夏倍很热烈的握了握但尔维的手,背靠着墙,除了目送一程以外没有气力再送客。正如一般不大了解司法界内情的人,他看到这场意想不到的斗争吓坏了。他们俩谈话期间,街上有个人掩在大门口一根柱子旁边,伸头探颈的等着。但尔维一出门,他就走过来。那是个老头儿,穿着蓝色上衣,跟卖啤酒的商人一样束一条叠裥的白围裙,头上戴一顶獭皮小帽。凹陷的脸是棕色的,皱纹密布,但因为工作辛苦,老在外边跑,颧骨倒晒得通红。

  他伸出手臂拦住了但尔维,说道:“先生,我很冒昧的跟你说话,请你原谅。我一看到你,就疑心是我们将军的朋友。“

  但尔维回答:“你关切他什么事呢?”又不大放心的追问一句:“你是谁呀?”

  “我叫做路易·凡尼奥,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原来是你把夏倍伯爵安顿在这种地方的。”

  “对不起,先生,请你原谅,他住的已经是最好的屋子了。倘若我自己有个房间,一定让给他;我可以睡在马房里。喝,他遭了多少难,还教我几个小的认字;他是一个将军,一个埃及人,我在部队里遇到的第一个排长就是他!……真的,一家之中他住得最好了。我有什么,他也有什么。可怜我拿不出多少东西,只有面包,牛奶,鸡子;穷人只能过穷日子!至少是一片好心。可是他教我们下不了台啊。”

  “他?”

  “是的,先生,一点不假,他伤透了我们的心……我不自量力盘了一个铺子,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替我们刷马,那教人怎么受得了!我说"哎哟!我的将军,你怎么的?’他说:‘嗳,我不愿意闲着,刷兔子什么的,我早学会了。’为了盘牛奶棚,我签了一些约期票给葛拉杜……你认得葛拉杜吗,先生?”

  “朋友,我没时间听你呀。快点告诉我,上校怎么样使你下不了台?”

  “先生,他使我下不了台是千真万确的事,正如我叫做凡尼奥一样的千真万确,我的女人还为此哭了呢。他从邻居那儿知道我们的债票到期了,一个子儿都没着落。老军人一句话不说,候着债主上门,拿你给他的钱一古脑儿把约期票付清了。你看他多厉害!我跟我老婆眼看可怜的老人连烟草都没有了,他硬压着自己,省掉了。本来吗,他每天早上已经有了雪茄!真的,我宁可把自己卖掉的……我们受不了!他说你是个好人,所以我想拿铺子作抵押,向你借三百法郎,让我们替他缝些衣服,买些家具,他以为替我们还了债!唉,谁知他倒反教我们欠了新债……还教我们心里受不了!他不应该丢我们的脸,伤我们的心;那还成为朋友吗?你放心,我路易·凡尼奥宁可再去当兵,决不赖你的钱……”

  但尔维看了看鲜货商,往后退了几步,把屋子,院子,垃圾,马房,兔子,孩子,重新瞧了一眼,心里想:“据我看,一个人要有德行,主要是占有产业的欲望不能太强。”

  “好罢,你要三百法郎,给你就是了,再多一些也行。但这不是我给的。上校有的是钱,很有力量帮助你,我不愿意抢掉他这点儿乐趣。”

  “他是不是不久就有钱了?”

  “当然。”

  “啊,天哪,我女人知道了才高兴呢!”

  鲜货商说着,棕色的脸似乎舒坦了些。

  但尔维一边踏上两轮车,一边想:“现在让我到敌人那儿去走一遭。别泄露我们手里的牌,要想法看到她的,先下手为强。第一得吓她一吓。她是个女人,女人最怕的是什么呢?对啦,女人只怕……”

  他把伯爵夫人的处境推敲之下,象大政治家设计划策,猜度敌国的内情一样出神了。诉讼代理人不就是处理私事的政治家吗?现在我们必须对法洛伯爵夫妇的情形有所了解,才能领会但尔维的天才。

  法洛伯爵是从前巴黎高等法院一个法官的儿子,恐怖时期流亡在国外,逃了命,却丢了财产。他在执政时期回国,守着父亲在大革命以前来往的小圈子,始终拥护路易十八的利益。所以在圣·日耳曼区的贵族中,法洛属于很清高的不受拿破仑引诱的一派。他那时还没有头衔,但才能出众的名气已经使他成为拿破仑勾引的对象。拿破仑笼络贵族阶级的成功往往不下于战场上的成功。人家告诉法洛,说他的头衔可以恢复,没有标卖的财产可以发还,将来还有入阁和进参议院的希望。可是皇帝的努力终于白费。在夏倍伯爵阵亡的时期,法洛先生是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没有财产,身段很好,在圣·日耳曼区很走红,被认为后起之秀。另一方面,夏倍伯爵夫人在清算亡夫遗产的过程中得了不少利益,孀居十八个月以后,每年的进款有四万法郎之多。她和青年伯爵的结合,也在圣·日耳曼区的各党派意料之中。拿破仑素来希望自己的部下与贵族阶级通婚,对夏倍太太的再醮自然很满意,便把上校遗产中应当归公的一份退还给她。但拿破仑借此拉拢的心思仍旧落了一个空。法洛太太不但热爱她年轻的情人,而且想到能踏进那个虽然受了委屈,但始终控制着帝国宫廷的髙傲的社会,也很得意。这门亲事既满足了她的热情,也满足了她各方面的虚荣心。她快要一变而为大家闺秀了。等到圣·日耳曼区的人知道青年伯爵的婚姻并非对贵族阶级的叛变,所有的沙龙立刻对他的太太表示欢迎。然后是王政复辟的时期。法洛伯爵的政治前程,发展并不太快。他很明白路易十八的政治环境受着许多限制,也深知内幕情形,等着大革命造成的缺口慢慢的合拢。路易十八说的这句话虽然被自由分子嘲笑,的确有它的政治意义。这个故事开场的时候帮办所引用的那一段诏书,把法洛伯爵的两个森林,一块田产,都发还了。那些产业在公家代管期间价值大为提高。如今他虽则身为参议官兼某一个部的署长,自认为还不过是政治生涯的开端。

  因为雄心勃勃而忙得不得了,他雇着一个秘书,把一切私人事务都交给他办。那秘书叫做台倍克,是个破产的诉讼代理人,精明透顶;凡是司法界的门道,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狡猾的讼师很明白自己在伯爵家的地位,为了前途不敢不老实。他照顾东家的财产简直无微不至,希望日后靠他的势力谋个缺分。他的行事和过去截然不词,以致大家认为他从前的坏名声是受人阴损。伯爵夫人天生聪明机瞀,那是所有的妇女都有的长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她猜透了总管的心,暗中把他监视着,又调度得很巧妙,使他甘心情愿的卖力,増加她那分私产。她教台倍克相信法洛先生是抓在她手里的,只要他一心一意的忠于她的利益,将来准可以到第一等的大城市里去当个初级法院的庭长。一朝有了一个终身职的差事,他就能结一门好亲事;以后当选了议员,更可以觊覦政治上的高位;这样的诺言当然使台倍克成为伯爵夫人的死党了。王政复辟的最初三年,一般手段高明的人利用房产的涨价与交易所的波动赚了不少钱:这种机会,伯爵夫人靠了台倍克的力量,一个都没错过,轻而易举把财产增加了三倍,尤其因为在伯爵夫人眼里,只要能赶快发财,什么手段都是好的。她拿伯爵在各衙门领的薪水派作家用,把产业的收入存在一边生利;台倍克只帮她在这方面出主意,决不推敲她的动机。象他那一类的人,直要一件事攸关自己的利益,才肯费心去推究内幕。先是他对于大多数巴黎女子都有的黄金饥渴病觉得很容易找出理由,其次,伯爵的野心需要极大的家私作后盾,因此总管有时候以为伯爵夫人的贪得无厌,是表示她对一个始终热爱的男人的忠诚。其实她把真正的用意深藏在心坎里。那是她生死攸关的秘密,也是这个故事的关键。一八一八年初,王政复辟的基础表面上很稳固了,它的大政方针,据一般优秀人士所了解的,应当替法国开创一个繁荣的新时代;于是巴黎社会的面目跟着改变了。法洛伯爵夫人的婚姻无意中使爱情、金钱、野心三者都得到了满足。年纪还轻,风韵犹存,她变了一位时髦太太,经常出入宫廷。本身有钱,丈夫有钱,她既是贵族阶级的一分子,自然分享到贵族的光华。而且丈夫是王上的亲信,被誉为保王党中最有干才的人物之一,早晚有当部长的希望。在这个万事如意的局面中,她精神上却长着一个癌。男人的某些心思不管掩藏得如何周密,总是瞒不过女人的。路易十八第一次回来的时候;法洛伯爵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婚姻。先是夏倍上校的寡妇没有替他拉上豪门贵戚的关系,使他在到处都是暗礁与敌人的生涯中孤立无助。其次,在他能够用冷静的头脑观察妻子的时间,或许还发见她有些教育方面的缺陷,不宜于做他事业上的帮手。他批评泰勒朗的婚姻的一句话,使伯爵夫人看透了他的心,就是说如果他现在要结婚的话,对象决不会是法洛太太。丈夫心里有这种遗憾,世界上哪个妻子肯加以原谅呢?侮辱,叛变,遗弃,不是都有了根苗吗?假定她怕看到前夫回来,那末后夫的那句话岂非更犯了她的心病?她早知道夏倍活着而置之不理;后来没再听见他的名字,以为他和蒲打两人跟着帝国的鹰旗在滑铁卢同归于尽了。虽然如此,她还是决意用最有力量的锁链,黄金的锁链,把伯爵拴在手里,希望凭着巨大的资财,使她第二次的婚约无法解除,万一夏倍上校再出现的话。而他居然出现了。她倒是弄不明白,她所担心的那场斗争怎么还没爆发。或许是痛苦,疾病,替她把这个人解决了。或许他发了疯,由夏朗东收管去了。她不愿意把心事告诉台倍克或警察局,免得授人把柄或者触发那件祸事。巴黎不少妇女都象法洛太太一样,不是天天跟恶魔作伴,便是走在深渊边上;她们尽量把创口磨成一个肉茧,所以还能嘻笑玩乐。

  两轮车到了华兰纳街法洛公馆门口,但尔维从沉思默想中醒来,对自己说着法洛伯爵的情形真有点儿古怪。有这么多钱,又受到王上的宠幸,怎么至今还没进贵族院?固然,象葛朗里欧太太和我说的,这可能表示他有心配合王上的政策,以爱惜爵位的方式抬高贵族院的声价。并且一个高等法院法官的儿子,也没资格与克里翁和罗昂等等那些勋贵后裔相提并论。法洛伯爵要进贵族院决不能大张旗鼓,惹人注目。但若他能离婚,再娶一个没有儿子的老参议员的女儿,不是就能以继承人的地位一跃而为贵族院议员,免得王上为难了吗?”但尔维一边走上台阶一边想哼,不错,这一点倒大可以拿来恐吓伯爵夫人。”

  但尔维无意之间击中了法洛太太的要害,摸到她那个刻骨铭心的毒癌。她接见他的屋子是一间精雅的冬季餐厅;她正在用早点,旁边有一根钉着铁档的柱子拴着一只猴子,让她逗着玩儿。伯爵夫人穿着一件很漂亮的梳妆衣,便帽底下拖出几个随便朿着的头发卷,显得很精神。她容光嫉发,笑容可掬。金器,银器,嵌螺钿的杯盘,在餐桌上发光,周围摆着几个精美的瓷盆,种着名贵的花草。夏倍伯爵的女人靠了夏倍的遗产,生活豪华,站在社会的峰尖上;可怜的老头儿却在鲜货商家里和牲口家禽住在一块;代理人看了不由得私下想道:

  “由此可以得到一个结论:一个俊俏的女人,决不肯把一个穿旧卡列克,戴着野草般的假头发,脚上套着破靴子的老头儿,再认作丈夫;哪怕过去是她的情人也不相干。”

  大半的巴黎人家尽管用多多少少的谎话遮掩自己的生活,也瞒不过一个以地位关系而能看到事实的人;所以但尔维当下堆着一副狡猾而尖刻的笑容,表示半感慨半嘲弄的心情。

  “但尔维先生,你好!”伯爵夫人说着,继续拿咖啡喂划她的猴子。

  但尔维听她招呼的口气那么轻浮,觉得很刺耳,便直截了当的和她说:“太太,我是来跟你谈一件相当严重的事的。

  “啊,遗憾得很。伯爵不在家呢……”

  “我觉得幸运得很,太太。他要是参加我们的谈话,那才是遗憾呢。并且我从台倍克那儿知道,你喜欢自己的事自己了,不愿意打搅伯爵的。”

  “那末我教人把台倍克找来罢。”

  “他虽然能干,这一回也帮不了你的忙。太太,你只要听我一句话就不会再嘻嘻哈哈了。夏倍伯爵的确没有死。”

  “难道这种荒唐话就能使我不再嘻嘻哈哈了吗?”她说着,大声的笑了。

  可是但尔维目不转睛的瞪着她,明亮的眼神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事,伯爵夫人的态度便突然软化了。

  “太太,”他冷冷的用着又严肃又尖锐的口气说,“你还不知道你冒的危险有多大呢。不消说,全部文书都是真实的,确定夏倍伯爵没有死的证件都是可靠的。你一向知道我不是接受无根无据的案子的人。我们申请撤销死亡登记的时候,倘若你出来反对,这第一场官司你就非输不可;而我们羸了第一审,以后的几审也就赢定了。”

  “那末你还预备跟我谈些什么呢?”

  “既不谈上校,也不谈你。有些风雅的律师,拿这件案子里奇奇怪怪的事实,加上你再醮以前收到前夫的几封信,很可能作成一些有趣的节略;可是我也不预备和你谈这种问题。”

  “这简直是胡扯!“她装腔作势,尽量拿出恶狠狠的神气。“我从来没收到夏倍伯爵的信;并且谁要自称为上校,他准是个骗子,苦役监里放出来的囚犯,象高阿涅之类。单是想到这种事就教人恶心。先生,你以为上校会复活吗?他阵亡以后,波拿帕脱正式派副官来慰问我,国会批准三千法郎抚恤金,我至今还在支领。自称为夏倍上校的人,不管过去有多少,将来还有多少,我都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不睬他们。”

  “太太,幸亏今天只有咱们两人,尽可以由着你扯谎,”但尔维冷冷的说着,有心刺激伯爵夫人,认为她一怒之下可能露出些破绽来;这是诉讼代理人的惯伎,敌人或当事人尽管发脾气,他们总是声色不动。他临时又想出一个圈套,教她明白自己弱点很多,不堪一击;便私忖道:“好,咱们来见个高低罢。”——接着他高声说:“太太,送达第一封信的证据,是其中还附有证券……”

  “噢!证券吗?信里可没有什么证券。”

  但尔维微微一笑:“原来这第一封信你是收到的。你瞧,一个诉讼代理人随便唬你一下,你就中了计,还自以为能跟司法当局斗吗?……”

  伯爵夫人的脸一忽儿红一忽儿白,用手遮住了。然后她把羞愧的情绪压了下去,恢复了象她那等女人的天生的镇静。

  “既然你作了自称为夏倍的那个人的代理人,那末请你……”

  “太太,”但尔维打断了她的话,“我现在除了当上校的代理人之外,同时仍旧是你的代理人。象你这样的大主顾,我肯放弃吗?可是你不愿意听我的话呀……”

  “那末先生,你说罢,”她态度变得很殷勤了。

  “你得了夏倍伯爵的财产,却给他一个不理不睬。你有了巨万家私,却让他在外边要饭。太太,案情本身既然这样动人,律师的话自然动人了:这件案子里头,有些情节可能引起社会公愤的。”

  伯爵夫人被但尔维放在火上一再烧烤,不由得心烦意躁。她说”可是先生,即使你的夏倍真的没死,法院为了我的孩子也会维持我跟法洛伯爵的婚姻,我只要还夏倍二十二万五千法郎就完了。”

  “太太,关于感情的问题,我们不知道将来法院怎么看法。一方面固然有母亲与孩子的问题,另一方面,一个受尽苦难的男人,被你一再拒绝而折磨得这样衰老的男人,同样成为问题,教他哪儿再去找个妻子呢?那些法官能够作违法的判决吗?你和上校的婚姻使他对你有优先权。不但如此,一朝人家用丑恶的面貌来形容你的时候,你还会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敌人。太太,这就是我想替你防止的危险。”“一个意想不到的敌人!谁?”

  “就是法洛伯爵,太太。”

  “法洛先生太爱我了,对他儿子的母亲太敬重了……”但尔维打断了她的话:“诉讼代理人是把人家的心看得雪亮的,你这些废话都甭提啦。此刻法洛先生决没意思跟你离婚,我也相信他非常爱你;但要是有人跟他说,他的婚姻可能宣告无效,他的太太要在公众眼里成为罪大恶极的女人……”

  “那他会保护我的。“

  “不会的,太太。”

  “请问他有什么理由把我放弃呢,先生?”

  “因为他可以娶一个贵族院议员的独养女儿,那时只要王上一道诏书,就好把贵族院的职位移转给他……”

  伯爵夫人听着脸色变了。

  但尔维心上想:“行啦,被我抓住了!可怜的上校,你官司赢定啦。”——然后他高声说道:“并且法洛先生那么办,心里也没什么过不去;因为一个光荣的男人,又是将军,又是伯爵,又是荣誉团勋二位,决非等闲之辈;倘使这个人向他要回太太的话……”

  “得了,得了,先生!”她说。“你永远是我的代理人。请你告诉我应当怎办?”

  “想法和解呀!”

  “他是不是还爱我呢?”她问。

  “我不信他不爱你。”

  听到这句话,伯爵夫人马上把头抬了起来,眼中闪出-道表示希望的光;或许她想用一些女人的诡计,利用前夫的爱情来赢她的官司。

  “太太,究竟要我们把公事送给你呢,还是你愿意到我事务所来商订和解的原则,我等候你的吩咐,”但尔维说着,向伯爵夫人告辞了。

  但尔维访问上校和法洛太太以后一星期,六月里一个晴朗的早上,被命运拆散的一对夫妇,从巴黎的两极出发,到他们共同的代理人那儿相会。

  但尔维预支给夏倍上校的大量金钱,使他能够把衣衫穿得跟身分相称。阵亡军人居然坐着一辆挺干净的两轮车,戴着一副与面貌相配的假头发,穿着蓝呢衣服,白衬衫,领下挂着荣誉团勋二位的大红绶带。生活优裕的习惯一恢复,当年那种威武的气概也跟着恢复了。他身子笔直,容貌庄严而神秘,活现出愉快和满怀希望的心情,脸不但变得年轻,而且用画家的术语来说,更丰满了。在他身上,你再也找不出穿破卡列克的夏倍的影子,正如一枚新铸的四十法郎的金洋决不会跟一个铜子儿相象。路上的人看到了,很容易认出他是我们帝国军中的遗老,是那些英雄之中的一个;国家的光荣照着他们,他们也代表国家的光荣,好比阳光底下的镜子把太阳的每一道光芒都反射出来。这般老军人每个都等于一幅画,同时也等于一部书。

  伯爵从车上跳下来走进但尔维家的时候,动作的轻灵不下于青年人。他的两轮车刚掉过车身,一辆漆着爵徽的华丽的轿车也跟着赶到了。车中走下法洛伯爵夫人,装束非常朴素,但很巧妙的衬托出年轻的身腰。她戴着一顶漂亮的小帽子,周围缀着蔷薇花,象捧云托月似的使她脸蛋的轮廓不太清楚,而神态更生动。两个当事人都变得年轻了,事务所却还是老样子,和这个故事开场的时候所描写的没有分别。西蒙宁吃着早点,肩膀靠在打开的窗上,从四周都是黑沉沉的房屋而只给院子留出的空隙中,眺望着蓝天。

  他忽然嚷道:“啊!夏倍上校变了将军,挂着红带了:谁愿意赌东道请看戏吗?”

  “咱们的老板真会变戏法,”高特夏说。

  “这一回大家不跟他开玩笑了吗?”台洛希问。

  “放心,他的太太,法洛伯爵夫人,会耍他的!”蒲加回答。

  髙特夏又道:“那末伯爵夫人要服侍两个丈夫了,可不是?”

  “噢,她也来了!”西蒙宁嚷着。

  这时上校走进事务所,说要见但尔维先生。

  “他在里头呢,伯爵,”西蒙宁告诉他。

  “原来你耳朵并不聋,小鬼!”夏倍扯着跳沟的耳朵拧了一把,教那些帮办看着乐死了,哈哈大笑,同时也打量着上校,表示对这个怪人好奇到极点。

  法洛太太进事务所的时候,夏倍伯爵正在但尔维的办公室里。

  “喂,蒲加,这一下老板办公室里可要来一幕精采的戏文啦!那位太太不妨双日陪法洛伯爵,单日陪夏倍伯爵。”“逢到闰年,这笔账可以轧平了,”高特夏接着说。

  “诸位,别胡扯了,人家听得见的,”蒲加很严厉的喝阻。“象你们这样把当事人打哈哈的事务所,从来没见过。”伯爵夫人一到,但尔维就把上校请到卧房去坐。

  他说:“太太,因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夏倍伯爵见面,我把你们俩分开了。倘若你喜欢……”

  “先生,多谢你这么体贴。”

  “我拟了一份和解书的稿子,其中的条款,你和夏倍先生可以当场磋商;两方面的意思由我居间传达。”

  “好罢,先生,”伯爵夫人作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但尔维念道:

  “立协议书人甲方:伊阿桑德,别号夏倍,现封伯爵,陆军少将,荣誉团勋二位;住巴黎小银行街;

  “乙方:罗士·夏波丹,为甲方夏倍伯爵之妻……”

  伯爵夫人插言道:“开场的套头不用念了,单听条文罢。

  “太太,”代理人回答,“开场的套头很简短的说明你们双方的地位。然后是正文。第一条,当着三个见证——其中两位是公证人,一位是你丈夫的房东,做鲜货买卖的,我已经关照他严守秘密,——你承认甲方是你的前夫夏倍伯爵;确定他身分的文书,由你的公证人克劳太另行办理。

  “第二条,甲方为顾全乙方幸福起见,除非在本和解书规定的情形之下,自愿不再实行丈夫的权利。”但尔维念到这儿又插进两句:“所谓本和解书规定的情形,就是乙方不履行这个秘密文件中的条款。——其次,甲方同意与乙方以友好方式,共同申请法院撤销甲方之死亡登记,及甲方与乙方之婚约。”

  伯爵夫人听了很诧异,说道:“这一点对我完全不合适,我不愿意惊动法院。你知道为什么。”

  代理人声色不动,照旧往下念:

  “第三条,乙方自愿每年以二万四千法郎交与甲方夏倍伯爵;此项终身年金由乙方以购买政府公债所生之利息支付;但甲方死亡时,本金仍归乙方所有……”

  “那太贵了!”伯爵夫人说。

  “你能花更低的代价成立和解吗?”

  “也许。”

  “太太,那末你要怎办呢?”

  “我要……我不要经过法院;我要……”

  “要他永远做死人吗?”但尔维顶了一句。

  “先生,倘若要花二万四的年金,我宁可打官司……”“好,咱们打官司罢,”上校用他那种调门很低的声音嚷道。他突然之间打开房门站在他女人面前,一手插在背心袋里,一手指着地板。因为想起了痛苦的往事,他这姿势格外显得悲壮。

  “真的是他!”伯爵夫人私下想。

  老军人接着又道:”哼,太贵了!我给了你近一百万,你却眼看我穷途潦倒,跟我讨价还价。好罢,现在我非要你不可了,既要你的财产,也要你的人。咱们的财产是共有的,咱们的婚约还没终止……”

  伯爵夫人装作惊讶的神气,嚷道:“这一位又不是夏倍上校喽。”

  “啊!”老人带着挖苦得很厉害的口吻,“你要证据吗?我当初是在王宫市场把你找来的……”

  伯爵夫人马上变了脸色。老军人看到自己从前热爱的女人那么痛苦,连胭脂也遮不了惨白的脸色,不由得心中一动,把话咽住了。但她睁着恶毒的眼睛瞪着他,于是他一气之下,又往下说道:

  “你原来在”

  “先生,我受不了,”伯爵夫人对代理人说,“让我走罢。我不是到这儿来听这种下流话的。”

  她站起身子走了。但尔维跟着冲出去。伯爵夫人象长了翅膀似的,一眨眼就飞掉了。代理人回到办公室,看见上校气坏了,在屋子里大踏步踱着。

  他说:“那个时候一个人讨老婆是不管出身的;我可是拣错了人,被她的外表骗过去了;谁知她这样的没心没肺。”“唉,上校,我不是早告诉你今天别来吗?现在我相信你真是夏倍伯爵了。你一出现,伯爵夫人浑身一震,我把她的思想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你的官司输定了,你太太知道你面目全非,认不得了。”

  “那我就杀了她……”

  “发疯!这不是把你自己送上断头台吗?说不定你还杀不了她!一个人想杀老婆而没杀死,才是大笑话呢。让我来补救罢,大孩子!你先回去,诸事小心;她很可能安排一些圈套,送你上夏朗东的。我要立刻把公事送给她,以防万一。”

  可怜的上校听从了恩人的吩咐,结结巴巴说了几句抱歉的话,出门了。他慢吞吞的走下黑暗的楼梯,憋着一肚子郁闷,被刚才那一下最残酷、把他的心伤得最厉害的打击压倒了。走到最后一个楼梯台,他听见衣衫悉索的声音,忽然太太出现了。

  “跟我来,先生,”她上来挽着他的手臂;那种姿势他从前是非常熟悉的。

  伯爵夫人的举动和一下子又变得温柔的口吻,尽够消释上校的怒意,把他带到车子旁边。

  跟班的放下踏级,伯爵夫人招呼上校道:“喂,上车罢!”

  于是他象着了魔似的,挨着妻子坐在轿车里。

  “太太上哪儿去?”跟班的问。

  “上葛罗斯莱。”

  驾车的马开始奔驰,穿过整个的巴黎城。

  “先生……”伯爵夫人叫出这两个字的声音是泄露人生最少有的情绪的声音,表示身心都在震颤。

  在这种时候,一个人的心,纤维,神经,面貌,肉体,灵魂,甚至每个毛孔都在那里抖动。我们的生命似乎不在自己身上了;它跑在身外跳个不停,好象有瘟疫一般的传染性,能借着目光,音调,手势,去感应别人,把我们的意志去强制别人。老军人仅仅听她叫出可怕的“先生”二字,就打了一个寒噤。那两字同时包含责备,央求,原谅,希望,绝望,询问,回答的意味,简直包括一切。能在一言半语之间放进那么多意思那么多感情的,必然是高明的戏子9一个人所熊表达的真情实意往徉是不完全的,真情决不整个儿显露在外面,只让你揣摩到内在的意义。上校对于自己刚才的猜疑,要求,发怒,觉得非常惭愧,便低着头,不愿意露出心中的慌乱。

  伯爵夫人略微歇了一会,又道:“先生,我一看见你就认出来了!”

  “罗西纳,”老军人回答,“你这句话才是唯一的止痛膏,能够使我把过去的苦难忘了的。”

  他象父亲对女儿一般抓着妻子的手握了握,让两颗热泪掉在她手上。

  “先生,你怎么没想到,以我这样为难的处境,在外人面前怎么受得了!即使我的地位使我脸红,至少让我只对自己人脸红。这一段秘密不是应当埋在我们心里的吗?希望你原谅我对夏倍上校的苦难表面上不理不睬。我觉得我不应该相信他还活着的。”她看到丈夫脸上有点儿质问的表情,便赶紧声明:“你的信是收到的;但收到的时候和埃洛战役已经相隔十三个月,又是被拆开了的,脏得要命,字也不容易认。既然拿破仑已经批准我再嫁的婚约,我就认为一定是什么坏蛋来耍弄我。为了避免扰乱法洛伯爵的心绪,破坏家庭关系,我不得不提防有人假冒夏倍。你说我这么办对不对?”

  “不错,你是对的;我却是个傻子,畜生,笨伯,没把这种局面的后果细细想一想,上校说着,看见车子经过夏班尔关卡,便问:“咱们到哪儿去呢?”

  “到我的乡下别墅去,靠近葛罗斯莱,在蒙莫朗西盆地上。先生,咱们在那儿可以一同考虑怎么办。我知道我的责任,我在法律上固然是你的人,但事实上不属于你了。难道你愿意咱们俩成为巴黎的话柄吗?这个局面对我简直是桩大笑话,还是别让大众知道,保持咱们的尊严为妙。”她对上校又温柔又凄凉的瞟了一眼,接着说:“你还爱着我;可是我,我不是得到了法律的准许才另外结婚的吗?处着这个微妙的地位,我冥冥中听到一个声音,教我把希望寄托在你的慷慨豪侠上面,那是我素来知道的。我把自己的命运交在你一个人手里,只听凭你一个人处理:这算不算我错了呢?原告和法官,请你一个人兼了罢。我完全信托你高尚的心胸。你一定能宽宏大量,原谅我无心的过失所促成的后果。因此我敢向你承认,我是爱法洛先生的,也自认为有爱他的权利。我在你面前说这个话并不脸红;即使你听了不舒服,可并不降低我们的人格。我不能把事实瞒你。当初命运弄人,使我做了寡妇的时候,我并没有身孕。”

  上校对妻子做了个手势,意思要她别往下说了。车子走了一里多路,两人没交换一句话。夏倍仿佛看到两个孩子就在面前。

  “罗西纳!”

  “怎么呢?”

  “死人不应该复活,是不是?”

  “噢!先生,哪里,哪里!别以为我忘恩负义。可是你离开的时候留下的妻子,你回来的时候她不但再嫁了,而且做了母亲。虽然我不能再爱你,但我知道受你多少恩惠,同时我还有象女儿对父亲那样的感情奉献给你。”

  “罗西纳老人用着温柔的声调回答,“现在我一点不恨你了。咱们把一切都忘了罢。”说到这里,他微微笑了笑,那种仁慈的气息永远是一个人心灵高尚的标记。“我不至于那么糊涂,硬要一个已经不爱我的女人假装爱我。”

  伯爵夫人瞅了他一眼,不胜感激的表情使可怜的夏倍几乎愿意回进埃洛的死人坑。世界上真有些人抱着那么伟大的牺牲精神,以为能使所爱的人快乐便是自己得了酬报。

  “朋友,这些事等咱们以后心情安定的时候再谈罢,”伯爵夫人说。

  于是两人的谈话换了一个方向,因为这问题是不能长久谈下去的,虽然夫妻俩或是正式的,或是非正式的,常常提到他们古怪的局面,一路上倒也觉得相当愉快,谈着过去的夫妇生活和帝政时代的旧事。伯爵夫人使这些回忆显得甜蜜可爱,同时在谈话中加进一点必不可少的惆怅的情调,维持他们之间的庄严。她只引起对方旧日的爱情,而并不剌激他的欲念;一方面尽量让前夫看到她内心的境界给培养得多么丰富,一方面使他对于幸福的希冀只限于象父亲见着爱女一般的快慰。当年上校只认识一个帝政时代的伯爵夫人,如今却见到一个王政复辟时代的伯爵夫人。最后,夫妇俩穿过一条横路到一个大花园;花园的所在地是玛扬西高岗与美丽的葛罗斯莱村子之间的一个小山谷。伯爵夫人在这儿有一所精雅的别庄;上校到的时候,发见一切布置都是预备他夫妇俩小住几天的。苦难好比一道神奇的符箓,能加强我们的天性,使猜忌与凶恶的人愈加猜忌愈加凶恶,慈悲的人愈加慈悲。

  以上校而论,不幸的遭遇倒反使他心肠更好,更愿意帮助人。女性的痛苦,多半的男子是不知道它的真相的,这一下上校可是体会到了。但他虽则胸无城府,也不由得和妻子说:

  “你把我带到这儿来觉得放心吗?”

  “放心的,倘若在跟我打官司的人身上,我还能找到夏倍上校的话。”

  她回答的神气装得很真诚,不但祛除了上校心里那个小小的疑团,甚至还使他暗中惭愧,觉得不应该起疑。一连三天,伯爵夫人对待前夫的态度好得无以复加。她老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仿佛要他忘掉过去所受的磨折,原谅她无意中(照她自己的说法)给他的痛苦。她一边表现一种凄凉抑郁的情绪,一边把他素来欣赏的风度尽量拿出来;因为有些姿态,有些感情的或精神的表现,是我们特别喜欢而抵抗不了的。她要使他关切她的处境,惹动他的柔情,以便控制他的思想而称心象意的支配他。

  她决意要不顾一切的达到目的,只是还没想出处置这男人的方法,但要他在社会上不能立足是毫无问题的。

  第三天傍晚,她因为不知道自己的战略结果如何,觉得心乱如麻,无论如何努力,面上总是遮盖不了。为了松动一下,她上楼到自己屋里,对书桌坐着,把在上校面前装作心情安定的面具拿了下来,好比一个戏子演完了最辛苦的第五幕,半死不活的回到化装室,把截然不同的面目留在舞台上。她续完了一封写给台倍克的信,要他上但尔维那边把有关夏倍上校的文件抄来,然后立刻赶到葛罗斯莱看她。刚写完,她听见走廊里有上校的脚声,原来他是不放心而特意来找她的。

  她故意高声自言自语:“唉!我要死了才好呢!这局面真受不了……”

  “啊,怎么回事呀?”老人问。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她站起来,离开上校下楼去,偷偷把信交给贴身女仆送往巴黎,面交台倍克,等他看过了还得把原信带回。然后伯爵夫人到一个并不怎么偏僻的地方拣一张凳子坐下,使上校随时能找到她。果然上校已经在找她了,便过来坐在她身边。

  “罗西纳,你怎么啦?”

  她不作声。傍晚的风光幽美恬静,那种说不出的和谐使六月里的夕照格外韵味深长。空气清新,万籁俱寂,只听见花园深处有儿童笑语的声音,给清幽的景色添上几段悦耳的歌曲。

  “你不回答我吗?”上校又问了一声。

  “我的丈夫……”伯爵夫人忽然停下,做了一个手势,红着脸问:“我提到法洛伯爵该怎么称呼呢?”

  “就说你的丈夫罢,可怜的孩子;他不是你两个孩子的父亲吗?”上校用着慈祥的口吻回答。

  她说:“倘若法洛先生问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倘若他知道我跟一个陌生人躲在这里,我对他怎么交代?”然后又拿出非常庄严的态度:“先生,请你决定罢,我准备听天由命了……”

  上校抓着她的手:“亲爱的,为了你的幸福,我已经决定牺牲自己……”

  她浑身抽搐了一下,嚷道:“那不行。你想,你所谓牺牲是要把你自己否定,而且要用切实的方式……”

  “怎么,我的话还不足为凭吗?”

  切实二字直刺到老人心里,使他不由自主的起了疑心。他对妻子瞅了一眼,她脸一红,把头低下了;而他也生怕自己会瞧她不起。伯爵夫人素来知道上校慷慨豪爽,毫无虚假,唯恐这一下把这血性男子的严格的道德观念伤害了。双方这些感想不免在他们额上堆起一些乌云,但由于下面一段插曲,两人之间的关系马上又变得和谐了。事情是这样的:伯爵夫人听到远远有一声儿童的叫喊,便嚷道:

  “于勒,别跟妹妹淘气!”

  “怎么!你的孩子在这里吗?”上校问。

  “是的,可是我不许他们来打扰你。”

  老军人对这种殷勤的措置咂摸出女性的体贴和用心的细腻,便握着伯爵夫人的手亲了一下。

  “让他们到这儿来罢,”他说。

  小女孩子跑来告状,说她哥哥捣乱,

  “妈妈!”

  “妈妈!”

  “他把我……”

  “她把我……”

  两个孩子一齐向母亲伸着手,嘁嘁喳喳的闹成一片,等于突然展开了一幅美妙动人的图画。

  伯爵夫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可怜的孩子!唉,要离开他们了,法院将来判给谁呢?母亲的心是分割不开的,教我怎么放得下呢?”

  “是您呕妈妈哭的吗?”于勒怒气冲冲的问上校。

  “别多嘴,于勒!”母亲很威严的把他喝住了。

  两个孩子不声不响的站在那里,一忽儿瞧瞧母亲,一忽儿瞧瞧客人,好奇的神色非言语所能形容。

  “噢!”她又说,“倘若要我离开伯爵而让我保留孩子,那我不管什么也就忍受了……”

  这句攸关大局的话使她全部的希望都实现了。

  “对!”上校好象是把心里想了一半的话接下去,“我早说过了;我应该重新钻下地去。”

  “我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牺牲呢?”伯爵夫人回答。“固然有些男人为了挽救情妇的名誉不惜一死,但他们只死一次。你却是每天都受着死刑!那断断使不得!倘若只牵涉到你的生命倒还罢了;可是要你签字声明不是夏倍上校,承认你是个冒名的骗子,牺牲你的名誉,从早到晚的向人说谎……噢,一个人无论怎么牺牲也不能到这个地步。你想想罢!那怎么行!要没有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我早跟你逃到天涯地角去了……”

  “嗳,”夏倍说,“难道我不能在这儿待下去,装作你的亲戚,住在你那个小楼里吗?我已经老朽无用,象一尊废炮,只要一些烟草和一份《立宪报》就行了。”

  伯爵夫人哭得象泪人儿一般。两人你推我让,争着要牺牲自己,结果是军人得胜了。一天傍晚,在暮色苍茫,万籁倶寂的乡间,眼看孩子们绕在母亲膝下,宛然是一幅融融泄泄的天伦图的时候,老军人感动得忍不住了,决意回到坟墓中去,也不怕签署文件,切切实实的否定自己了。他问伯爵夫人应当怎办才能一劳永逸的保障她家庭的幸福。

  她回答说:“随你怎办罢!我声明决不参加这件事。那是不应该的。”

  台倍克已经到了几天,依照伯爵夫人的吩咐,居然和老军人混得很好,得到了他的信任。第二天早上,夏倍伯爵和他两人一同出发到圣-滦-泰凡尼去。台倍克已经委托那边的公证人替夏倍拟好一份声明书,可是措辞那么露骨,老军人听完条文马上跑出事务所,嚷道:

  “该死!该死!那我不成了个小丑吗?不是变了个骗子吗?”

  “先生,“台倍克和他说”我也不劝你立刻签字。换了我,至少要伯爵夫人拿出三万法郎年金,那她一定给的。”

  上校象正人君子受了污辱一般,睁着明亮的眼睛把老奸巨滑的坏蛋瞪了一眼,赶紧溜了,胸中被无数矛盾的情绪搅得七上八下。他又变得猜疑了,一忽儿愤慨,一忽儿冷。

  他终于从围墙的缺口中进入葛罗斯莱的花园,慢吞吞的走到一个可以望见圣-滦大路的小亭子里歇息,预备在那儿仔细想一想。园子里的走道铺的不是细石子,而是一种红土。伯爵夫人坐在高头一个小阁的客厅内,没听见上校回来;她专心一意想着事情的成功,完全没留意到丈夫那些轻微的声响。老人也没发觉妻子坐在小阁上。

  伯爵夫人从隔着土沟的篱垣上面,望见总管一个人在路上走回来,便问:“喂,台倍克先生,他签字了没有?”

  “没有,太太。他不知跑哪儿去了。老马居然发起性子来了。”

  她说:“那末就得送他上夏朗东,既然我们把他抓在手里。”

  上校忽然象年轻人一样的矫捷,纵过土沟,一霎眼站在总管面前,狠狠的打了他两个嘴巴,那是台倍克一生挨到的最精采的巴掌。同时夏倍又补上一句:

  “要知道老马还会踢人呢!”

  胸中的怒气发泄过了,上校觉得再没气力跳过土沟。赤裸裸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伯爵夫人的话和台倍克的回答,暴露了他们的阴谋。所有的体贴,照顾,原来都是钓他上钩的饵。夏朗东这个字好比一种烈性的毒药,使老军人精神与肉体的痛苦一刹那间都恢复了。他从园子的大门里走向小亭子,步履蹒跚,象一个快倒下来的人。可见他是永远不得安宁的了!从此就得跟这女人开始一场丑恶的斗争;正如但尔维所说的,成年累月的打着官司,在悲痛中煎熬,每天早上都得喝一杯苦水。而可怕的是:最初几审的讼费哪儿去张罗呢?他对人生厌恶透了:当时旁边要有水的话,他一定跳下去的了,有手枪的话一定把自己打死的了。然后他变得游移不定,毫无主意;这种心情,从但尔维在鲜货商家里和他谈过话以后,就已经动摇了他的信念。到了亭子前面,他走上髙头的小阁,发见妻子坐在一张椅子里。阁上装着玫瑰花形的玻璃窗,山谷中幽美的景物可以一览无余:伯爵夫人在那里很镇静的眺望风景,莫测高深的表情正象那般不顾一切的女人一样。她仿佛才掉过眼泪,抹了抹眼睛,心不在焉的拈弄着腰里一根很长的粉红丝带。

  可是尽管面上装得泰然自若,一看见肃然可敬的恩人站在面前,伸着手臂,惨白的脸那么严正,她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向她瞪着眼睛,看得她脸都红了,然后说:“太太,我不来咒你,只是瞧不起你。谢天谢地,幸亏命运把咱们分开了。我连报复的念头都没有,我不爱你了。我什么都不问你要。凭我这句话,你安心活下去罢;哼,我的话才比巴黎所有公证人的字纸都更可靠呢。我不再要求那个也许被我显扬过的名字。我只是一个叫做伊阿桑德的穷光蛋,只求在太阳底下有个地方活着就行了。再见罢……”

  伯爵夫人扑在上校脚下,抓着他的手想挽留他;但他不胜厌恶的把她推开了,说道:

  “别碰我。“

  伯爵夫人听见丈夫的脚声走远去,做了一个没法形容的手势。然后凭着阴险卑鄙的或是自私狠毒的人的聪明,她觉得这个光明磊落的军人的诺言与轻视,的确可以保证她太平无事的过一辈子的。

  夏倍果然销声匿迹了。鲜货商破了产,当了马夫。或许上校有个时期也干过相仿的行业,或许象一颗石子掉在窟窿里,骨碌碌的往下直滚,埋没在巴黎那个衣衫褴褛的人海中去了。

  三、养老院

  事后六个月,但尔维既没有夏倍上校的消息,也没有伯爵夫人的消息,以为他们和解了,大概伯爵夫人怀恨在心,故意托别的事务所办了手续。于是有一天,他把借给夏倍的钱结算清楚,加上应有的费用,写信给法洛伯爵夫人请她通知夏倍伯爵料理;但尔维断定她是准知道前夫的住址的。

  法洛伯爵的总管刚好发表为某个重要城市的初级法院院长;他第二天就复了但尔维一封信,教人看了非常丧气:

  法洛伯爵夫人嘱代声明:贵当事人对先生完全用了欺骗手段;自称为夏倍伯爵的人已明白承认假冒身分。此致……

  台倍克

  但尔维嚷道:“呦!竟有这种混账东西!他们居然会盗窃出生证。你热心罢,慷慨罢,慈悲罢,你可上当了!哪怕你是诉讼代理人也没用!这件事乎空白地破费了我两千多法郎。”又过了一些时候,但尔维有天到法院去找一个正在轻罪法庭出庭的律师说话。他偶然闯进第六庭,庭上刚好把一个叫做伊阿桑德的无业游民判处二个月徒刑,刑满移送圣·特尼乞丐收容所。照警察厅的惯例,这种判决等于终身监禁。

  听到伊阿桑德的名字,但尔维对坐在被告席上,夹在两名警察中间的犯人瞧了一眼,原来便是冒充夏倍伯爵的那个家伙。

  老军人态度安详,一动不动,几乎是心不在焉的神气。虽则衣服破烂,面上也有饥寒之色,但仍保持着高傲庄严的气概。他的眼神有种坚忍卓绝的表情,绝对逃不过法官的眼睛;但一个人落入法网以后,就变了一个抽象的东西,一个法理的问题,好比他在统计学家心目中只成为一个数字。

  他被带往书记室,预备等会和同案判决的游民一齐送往监狱。凭着代理人在法院里可以到处通行的特权,.但尔维跟他到书记室,把他和别的几个奇形怪状的乞丐打量了一番。书记室的穿堂另有一番景象,可惜立法大员,慈善家,画家,作家,都没有研究过。

  象一切诉讼实验室一样,这穿堂是一间又暗又臭的屋子,四壁摆着长凳,被那些川流不息的可怜虫坐得发黑了。他们都到这儿来跟社会上各式各样的受难者相会,从来没有一个人失约。倘若你是个诗人,一定会说,在这么许多灾难汇集的阴沟里,阳光是羞于露面的。那儿没有一个位置不坐过未来的或过去的罪犯,很多是受了第一次轻微的惩罚,便横了心变成积犯,终于上了断头台,或者是把自己打一枪送了性命。所有倒在巴黎街上的人,都在这些暗黄的壁上留着痕迹。凡是真正的慈善家,大可以在壁上把那么多自杀案的理由研究出来,不至于再象一般虚伪的作家只会慨叹而没能力加以阻止;因为自杀的原因明明写在这间穿堂里,而穿堂又是一个苗圃,制造验尸所与葛兰佛广场的惨剧的。

  那时,一批精神抖擞而浑身都是苦难的疮疤的人,挤在那里一忽儿静默,一忽儿低声谈话,因为有三个警察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腰刀拖在地板上发出铿锵的声音。夏倍上校就坐在这些人堆里。

  “你还认得我吗?”但尔维站在老军人面前问。

  “认得的,先生夏倍站起身子回答。

  但尔维轻轻的说道:“倘若你是个规矩人,怎么会欠了我的钱不还呢?”

  老军人满面通红,好象一个姑娘被母亲揭破了私情。

  他高声嚷道:“怎么!法洛太太没跟你算账吗?”

  “算账?……她写信给我说你是个骗子。”

  上校抬起眼睛,表示深恶痛绝与诅咒的意思,仿佛在祈求上帝惩罚她这桩新的卑鄙行为。

  “先生,”他因为感情冲动,声音变了腔,倒反显得安静了请你向警察说一声,让我到书记室去写个字条,那一定发生效力。”

  但尔维向瞀察打了个招呼,把他的当事人带进书记室J伊阿桑德写了一个字条给伯爵夫人,交给但尔维,说道:

  “把这个送去,你的公费和借给我的款子保证能收回。先生,虽则我对于你的帮助没有把我的感激表示出来,但我的情意始终在这里,”说着他拿手指着心口。“是的,整个儿在这里。可是穷人有什么力量呢?他们除了感情以外,什么都谈不到。”

  “怎么!”但尔维问他,“你没要求她给你一笔年金吗?”

  “甭提啦!”老军人回答。“你真想不到,一般人看得多重的表面生活,我才瞧不起呢。我突然之间害了一种病,厌世病。一想到拿破仑关在圣·埃兰纳,我觉得世界上一切都无所谓了。倒楣的是我不能再去当兵。”他做了一个小孩子般的手势,补充道:“归根结蒂,与其衣服穿得华丽,不如有感情可以浪费。我至少不用怕人家瞧不起。”

  说完他又回去坐在他的凳子上。

  但尔维出了法院,回到事务所,派那个时期的第二帮办高特夏上法洛太太家。伯爵夫人一看字条,立刻把夏倍上校欠代理人的钱付清了。

  一八四〇年六月底,髙特夏当了诉讼代理人,陪着他的前任但尔维上里斯去。走到一处和通往皮赛德的林荫道交叉的地方,看见路旁一株橡树底下,有个已经成为叫化头的,病病歪歪的白发老人。他住在皮赛德救济院,象穷苦的老婆子住在萨班德里埃一样。他是院内收容的二千个人中的一个,当时坐在一块界石上,聚精会神的干着残废军人搅惯的玩艺儿:在太阳底下晒黏在手帕上的烟末,大概是为了爱惜烟末,不愿意把手帕拿去洗的缘故。老人的脸非常动人,穿的是救济院发的丑恶之极的号衣,——一件土红色的长袍。

  高特夏和同伴说:“但尔维,你瞧,那老头儿不是象从德国来的那些丑八怪吗?他居然活着,说不定还活得挺有趣呢!”

  但尔维用望远镜瞧了一下,不禁作了一个惊讶的动作,说道:

  “嗳,朋友,这老头儿倒是一首诗,或者象浪漫派作家说的,是一出悲惨的戏。你有时还碰到法洛太太吗?”

  “碰到的,她很有风趣,很可爱;也许对宗教太热心了一些,”高特夏回答。

  “这老头儿便是她的结发丈夫,当过陆军上校的夏倍伯爵;他被送到这儿来准是她玩的花样。夏倍上校住着这个救济院而没住高堂大厦,只因为当面揭穿了美丽的伯爵夫人的出身,说他象雇马车一般把她从街上捡来的。她当时瞅着他的虎视眈眈的眼睛,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这几句开场白引起了髙特夏的好奇心,但尔维便把上面的故事讲了一遍。两天以后,正是一个星期一的早上,两位朋友回巴黎的时候远远向皮赛德望了一眼。但尔维提议去看看夏倍上校。林荫道的半路上有株倒下的树,老人坐在树根上,手里拿着一根棒在沙土上画来画去。他们把他细看了一下,发觉他那天的早点不是在养老院里吃的。但尔维招呼他:“你好,夏倍上校。”

  “不是夏倍!不是夏倍!我叫做伊阿桑德,”老人回答。他又象儿童和老人那样带着害怕的神气,很不放心的瞧着但尔维:“我不是人呀,我是第七室第一百六十四号。”歇了一会又说:“你们可是去看那个死犯的?他没娶老婆,那是他的运气!”

  “可怜的人!”高特夏说。“你要不要钱买烟草?”

  上校赶紧向两个陌生人伸出手去,神气和巴黎的顽童一样天真,从各人手里接了一枚二十法郎的钱,傻头傻脑的对他们望了一眼,表示感谢,嘴里还说:

  “倒是两个好汉!”

  他作着举枪致敬和瞄准的姿势,微微笑着,嚷道:

  “把两尊炮一齐放呀!拿破仑万岁!”

  接着他又拿手杖在空中莫名其妙的乱画一阵。

  但尔维说:“大概他受的伤影响到他的头脑,使他变得跟小孩子一样了。”

  救济院中的另外一个老人在旁边望着他们,听了这话叫起来:“他跟小孩子一样!哼!有些日子简直一点儿触犯不得。这老奸巨猾把什么都看透了,想象力丰富得很呢。可是今天他是在休息。先生,一八二〇年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了。那一回,有个普鲁士军官因为马车要爬上维勒于伊甫山坡,只得下来走一段。我正好跟伊阿桑德在一起。那军官一边走一边和一个俄国人谈话,看到咱们的老总,便嘻嘻哈哈的说道:“这一定是个到过洛斯巴哈的轻骑兵。’老总回答:‘我太年轻了,来不及到洛斯巴哈;可是赶上了伊哀那!普鲁士人听着马上溜了,一句话也不敢多讲。”

  但尔维嚷道:“他这个命运多奇怪!生在育婴院,死在养老院;那期间帮着拿破仑征略埃及,征略欧洲。”歇了一会又说:“朋友,你知道吗?我们的社会上有三等人,教士,医生,司法人员,都是看破人间的。他们穿着黑衣服,或许就是哀悼所有的德行和所有的幻象。三等人中最不幸的莫如诉讼代理人。一个人去找教士,总由于悔恨的督促,良心的责备,信仰的驱使;这就使他变得伟大,变得有意思,让那个听他忏悔的人精神上感到安慰,所以教士的职业并非毫无乐趣:他作的是净化的工作,补救的工作,劝人重新皈依上帝的工作。可是我们当诉讼代理人的,只看见同样的卑鄙心理翻来覆去的重演,什么都不能使他们洗心革面;我们的事务所等于一个没法清除的阴沟。哼,我执行业务的期间,什么事都见过了!我亲眼看到一个父亲给了两个女儿每年四万法郎进款,结果自己死在一个阁楼上,不名一文,那些女儿理都没理他!我也看到烧毁遗嘱;看到做母亲的剥削儿女,做丈夫的偷盗妻子,做老婆的利用丈夫对她的爱情来杀死丈夫,使他们发疯或者变成白痴,为的要跟情人消消停停过一辈子。我也看到一些女人有心教儿子吃喝嫖赌,促短寿命,好让她的私生子多得一分家私。我看到的简直说不尽,因为我看到很多为法律治不了的万恶的事。总而言之,凡是小说家自以为凭空造出来的丑史,和事实相比之下真是差得太远了。你啊,你慢慢要领教到这些有趣的玩艺儿,我可是要带着太太住到乡下去了,巴黎使我恶心。”高特夏回答说:“噢我在台洛希那儿也见得不少了。”

  一八三二年三月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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