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短篇:一场决斗

馆长1年前经典小说65707

  战争已经结束,德国人占领了法国;像一个角力者被压在战胜者的膝下,这个国家在瑟瑟发抖。

  从惊恐、饥饿、绝望的巴黎开出的头几列火车,慢腾腾地穿过田野和村镇,朝新划定的国界线驶去。头一批旅客透过车窗凝望着饱受蹂躏的平原和一个个焚毁的村庄。一些头戴黑色铜尖顶军盔的普鲁士士兵,在残存的农舍门前骑在椅子上抽着烟斗。还有的在干活或聊天,似乎他们就是这些农家的成员。经过城市的时候,可以看见整支整支的部队在广场上操练;尽管车轮发出隆隆的响声,嘶哑的口令声还是不时传到耳边。

  迪布伊先生在整个围城期间一直在巴黎的国民自卫军效命,现在他前往瑞士找他的妻子和女儿。她们是在普军入侵以前,为了谨慎起见,被送到国外的。

  迪布伊先生是个家境富裕、与世无争的商人,饥馑和劳累一点儿也没有让他的肚子见小。他一边痛心疾首地逆来顺受,一边对人类的野蛮凶残发着苦涩的怨言,就这样熬过了那些可怕的事变。现在,他就要抵达国境线,战争已经结束;虽然曾经在城防工事里尽过自己的职责,在寒夜里放过不少次哨,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普鲁士人。

  他望着这些全副武装、蓄着大胡子的人,驻扎在法国土地上却俨然像待在自己家里一样,又是愤怒又是害怕。他内心感到一股无能为力的爱国主义热情,可同时也感到谨慎行事的至关重要,这种新的本能自从战败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我们。

  和他同车室的两个来游览的英国人,睁着平静而又好奇的眼睛张望着。他们俩也都是胖子。他们用本国语言谈话,时而翻阅着旅游指南,大声念上一段,好把上面标的地方认认清楚。

  突然,火车在一个小城的车站停下,一个普鲁士军官,军刀磕在两级梯阶上发出很大的响声,登上车厢。他个子高大,身体紧裹在瘦小的军服里,连鬓胡子一直蔓延到眼睛旁边。他的胡须红得像火苗儿;两撇唇髭颜色稍稍淡些,两边延伸开去,把脸分成上下两截。

  两个英国人观赏完景物,立刻带着好奇心满足以后的笑容打量起他来。迪布伊先生假装看报。他蜷缩在角落里,就像小偷面对宪兵。

  火车又开动了。两个英国人继续交谈,寻找昔日战场的准确地点。正当他们中的一个伸手指着远处的一个村庄时,那个普鲁士军官把两条长腿往前一伸,身子往后一靠,突然用法语说:

  “窝(我)在撤(这)个村子里杀过斯(十)二个法国人。窝(我)还刷(抓)过一百多个副(俘)虏。”

  这番话引起两个英国人的极大兴趣,他们连忙问:

  “喔唷!这个村子叫什么?”

  普鲁士人回答:“法尔斯堡。”

  他又接着说:

  “我还秋(揪)那些法国下流皮(坯)的耳朵。”

  说到这里,他望着迪布伊先生,从大胡子里发出傲慢的笑声。

  火车继续前进,穿过之处尽是被占领的村庄。路上和田边都可以看见德国兵。他们有的站在栅栏旁边,有的在咖啡馆前面聊天。他们就像非洲的蝗虫一样,遍地皆是。

  那军官把手一伸,说:

  “要是窝(我)来吃(指)挥,早就达(打)进巴黎了,宵(烧)它个精光,煞(杀)它个精光。那就不会才(再)有法国了!”

  出于礼貌,两个英国人只回答了一句:

  “喔唷,Yes。”

  那军官接着说:

  “耳(二)十年以后,欧洲,整个欧洲,都要粗(属)于我们。铺(普)鲁士比任何国家都抢(强)大。”

  两个英国人感到情况不妙,不再搭理他了。他们蓄着长长颊髯的脸变得毫无表情,就像是蜡做的;那普鲁士军官却大笑起来。他依然仰靠在座椅背上,极尽嘲弄之能事。他嘲笑被打垮的法国,侮辱已经倒下的敌人;他嘲笑不久前战败的奥地利;他嘲笑有些省份的无济于事的反抗;他嘲笑国民别动队和不顶事的炮兵。他宣布俾斯麦[2]要用缴获的大炮铸造一座铁城。忽然,他把两只靴子搭在迪布伊先生的大腿上。迪布伊先生顿时面红耳赤,把眼睛转向别处。

  两个英国人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了,就像他们一下子又把自己封闭在他们的岛上,远离尘嚣。

  军官掏出烟斗,眼睛盯着法国人问:

  “你没有烟丝吗?”

  迪布伊先生回答:

  “没有,先生!”

  德国人又说:

  “等火车挺(停)了,我想庆(请)你去替窝(我)买一包。”

  接着他又讪笑起来,说:

  “窝(我)会给你肖(小)费的。”

  火车鸣着汽笛,渐渐放慢速度;驶进一个建筑物已被焚毁的车站,停了下来。

  德国人打开车门,扯着迪布伊先生的胳膊说:

  “去给窝(我)跑一糖(趟),怪(快)!怪(快)!”

  一个普鲁士军小分队占据着车站。另有一些士兵站在木栅栏旁边观看。火车头又鸣起汽笛,准备启动。就在这时,迪布伊先生突然跳到月台上;尽管站长挥手制止,他紧接着又跳进旁边一节车厢。

  这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解开背心,因为心跳得太厉害了;他气喘吁吁,揩着脑门上的冷汗。

  火车又在一个车站停下。那军官突然出现在车门,登上车来,两个英国人也在好奇心驱使下,跟着上了车。德国人在法国人对面坐下,仍然讪笑着说:

  “你不远(愿)意替窝(我)炮(跑)腿。”

  迪布伊先生回答:

  “不愿意,先生!”

  这时列车重又出发了。

  军官说:

  “那窝(我)就格(割)下你的户(胡)子来装烟斗。”

  说着他就把手伸向对方的脸。

  两个英国人依然毫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

  德国人已经抓住一撮胡子,正要揪的时候,迪布伊先生使劲推开他的胳膊,抓住他的领子,一下子把他掀倒在座椅上。迪布伊先生已经气疯了,太阳穴上的青筋都鼓起来,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他一只手掐住德国人的喉咙,另一只手紧握着,狠命地朝他的脸连出重拳。普鲁士人挣扎着,想抽出军刀,又想抱住压在身上的对手。但是迪布伊先生的大肚子压得他动弹不得;他挥拳狠打,气也不喘一口,更不管拳头落在什么部位。血流出来;他脖子被紧紧扼住,嘶嘶啦啦地喘着,好不容易张口吐出几颗被打落的牙齿。他试图推开这个怒气冲天的胖子,可就是推不开。

  两个英国人已经站起来,走到跟前想看个仔细。他们兴致勃勃、满怀好奇地站在那里,正准备打赌,看两个斗士中最后谁胜谁负。

  迪布伊先生筋疲力尽了;他突然直起腰,重新坐下,一言不发。

  普鲁士人并没有向他扑过来;他依然惊魂未定,又惊讶,又痛。等他喘过气来,才说:

  “你要是不肯用受(手)枪和窝(我)倔(决)斗,窝(我)就打死你。”

  迪布伊先生回答:

  “悉听尊便。我乐意奉陪。”

  德国人接着说:

  “斯特拉斯堡到了。窝(我)去找亮(两)个军官做整(证)人,在火彻(车)开出以前,还赖(来)得及。”

  迪布伊先生还跟火车头一样喘着大气,对两个英国人说:

  “二位愿意做我的证人吗?”

  那两人齐声回答:

  “喔唷,Yes!”

  火车停了。

  一分钟的时间,那个普鲁士人就找到两个同事,他们都带着手枪,于是众人来到城墙边。

  两个英国人怕误车,不停地掏出表来看,他们加快步伐,匆匆做好准备。

  迪布伊先生从来没有碰过手枪。他被安置在离敌人二十步远的地方。有人问他:

  “准备好了没有?”

  在他回答“准备好了,先生!”的时候,他注意到一个英国人打开了伞遮太阳。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发出命令:

  “开枪!”

  迪布伊先生连忙胡乱放了一枪。奇怪,他惊讶地看见站在他对面的那个普鲁士人身体摇晃了几下,伸出胳膊,直挺挺地趴倒在地上。原来他把他打死了。

  一个英国人“喔唷!”叫了一声,那叫声里透露出由衷的高兴、好奇心的极大满足和终于如愿以偿的兴奋。另一个英国人,拉着迪布伊先生的胳膊,拖着他一路小跑地向车站奔去。

  头一个英国人两手握拳,两肘贴紧两肋,一边跑,一边喊着步点儿:

  “一,二!一,二!”

  三个人大腹便便,并肩朝前跑,活像滑稽报刊上的三个滑稽人物。

  火车正要开动。他们跳进原来的那节车厢。两个英国人摘下旅行便帽,举起来挥动着,连呼三遍:

  “Hip,hip,hip,hurrah[3]!”

  然后,他们先后向迪布伊先生郑重地伸出右手;握完手,他们又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并肩坐下。

  * * *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八月十四日的《高卢人报》。

  [2] 俾斯麦(1815—1898):普鲁士王国首相(1862—1890)和德意志帝国宰相(1871—1890)。

  [3] 英语:“嗨,嗨,嗨,乌拉!”

内容来源于网络,侵联删

相关文章

感悟生活抒情散文

感悟生活抒情散文

感悟生活抒情散文 努力把生活过成一首诗,时而简单,时而精致。下面是小编整理的感悟生活抒情散文,欢迎阅读! 蹉跎岁月摧毁了一代又一代花容月貌,几度浮沉中,生命静止,地球亦可消失,几千年来的积淀,话却...

经典短篇:家庭女教师

经典短篇:家庭女教师

  两个孩子现在单独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灯已经关了。她们之间笼罩着一片黑暗,只有两张床隐隐约约地发白。两个孩子的呼吸都很轻微,人家简直会以为她们都睡着了。  “喂!”一个声音说道。这是那个十二岁...

经典短篇:法国人大决斗

经典短篇:法国人大决斗

  不管一些爱说俏皮话的人怎样百般地轻视和讥嘲现代法国人的决斗吧,反正它仍旧是我们目前最令人栗栗危惧的一种风尚。由于它总是在户外进行,所以参加决斗的人几乎肯定会要着凉。保罗·德卡萨尼亚克先生,...

经典短篇:恐怖时期的一段插曲

经典短篇:恐怖时期的一段插曲

  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二日晚上八点钟左右,在巴黎近郊的圣马丁区,一位老妇人沿着伸展到圣洛朗教堂前的高地陡坡急步走下来。白天下过很大的雪,脚步落在厚厚的积雪上几乎听不出声音。街上很冷落。四下寂静...

经典短篇:阿尔卑斯山牧歌

经典短篇:阿尔卑斯山牧歌

  哪怕是一清早就下山,走进山谷也很热。太阳把我们随身带着的滑雪板上的积雪融化了,把木头也晒干了。春天来到了河谷,但太阳还是十分热。我们沿着大路来到加耳都尔,随身带着滑雪板和帆布背包。我们经过...

经典短篇:一个被贬谪的军官

经典短篇:一个被贬谪的军官

  ——高加索回忆片断  我们被派遣在外。事情已经结束,树林里砍出了一条通道,所以天天盼着团部送来撤退回要塞的命令。我们炮兵连的小分队[1]驻在陡峭的山岭斜坡上,山岭尽头有一条湍急的山溪梅奇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