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短篇:在海上

馆长1年前经典小说45646

  水手的故事

  我们眼前所能看到的,只有我们刚刚离开的港湾里那些昏暗的灯火,以及像墨汁那么黑的天空。四下里刮着阴冷潮湿的风。我们感到沉重的乌云压在头顶上,感到乌云有意降下一场大雨。尽管有风,天气又阴冷,我们却觉得闷热。

  我们这些水手聚集在底舱里抓阄。我们这班人发出醉醺醺的响亮的哄笑声,说俏皮话,有人为了取乐而学公鸡叫。

  细微的战栗从我的后脑壳一直传到脚后跟,仿佛我的后脑壳上有个窟窿,从中撒出许多细小而冰凉的铅砂,顺着我赤裸的肉体滚下去似的。我所以发抖,是因为天冷,可是也另有缘故,这也就是我要在这里讲的。

  人,依我看来,一般都是卑劣的。至于水手,老实说,有的时候比世上一切人都卑劣,比最可恶的野兽还要卑劣,野兽坏毕竟情有可原,因为它受本能支配。也许我说错了,因为我不熟悉生活,不过我觉得,水手仍然比其他任何人都有更多的理由痛恨自己和辱骂自己。这种人随时都可能从船桅上掉下海去,永远葬身海底,他们只有在淹死或者一头栽进水里的时候,才想起上帝,因此这种人不需要任何东西,对世上任何东西也不顾惜。我们喝很多酒,我们恣意放荡,因为我们不知道美德在海上有什么必要,对谁必要。

  不过,我要接着讲下去。

  我们在抓阄。我们这些已经值完班而无事可做的人一共有二十二名。在这些人当中,只有两个人才能交到好运去欣赏一出难得看到的好戏。事情是这样:我们轮船上特设的“新婚夫妇客舱”,在我写到的这个晚上,正好有旅客来住,客舱的墙上只有两个小洞可以归我们使用。一个小洞是我自己先用钻子在墙上凿穿一个小眼,然后再用细锉刀锉成的。另一个小洞是我的一个同伴用小刀挖成的。我们两人干了一个多星期才完工。

  “一个小洞归你!”

  “归谁?”

  大家指着我。

  “另一个归谁呢?”

  “归你父亲!”

  我父亲是个背部伛偻的老水手,脸像是烤熟的苹果。他走到我跟前来,拍拍我的肩膀。

  “今天,孩子,我和你都交运了,”他对我说,“听见吗,孩子?好运同时落在你我两人身上了。这里头必是有点什么道理!”

  他着急地问起现在是几点钟。这时候才十一点钟。

  我走出底舱门外,点上烟斗,开始眺望海洋。天色乌黑,可是当时我心里所想的,大概也在我眼睛里反映出来了,因为我在夜晚那漆黑的背景上见到一些景象,而我看见的那种景象,在我当时还年轻然而已经堕落的生活里正是极其缺少的……

  十二点钟我走过舱房,往门里看一眼。新婚的丈夫是个年轻的牧师,生着好看的金发,在桌旁坐着,手里拿着《福音书》。他在对一个又高又瘦的英国女人解释一件什么事。新婚的妻子年纪经,身材苗条,相貌很美,跟她丈夫并排坐着,天蓝色的眼睛一刻也不放松地瞧着他那生着金发的头。舱房里有个银行家走来走去,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他是个又高又胖的英国老人,棕红色的脸膛惹人厌恶。他的妻子就是同新婚丈夫谈话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太太。

  “牧师们都有个习惯,一谈话就是一连好几个钟头!”我暗想,“他一直要讲到明天早晨才会讲完呢!”

  一点钟,我父亲走到我跟前来,拉一下我的衣袖,说:

  “该去了!他们从舱房里出来了。”

  我一刹那间跑下高陡的楼梯,往我熟悉的墙边走去。在这道墙和船帮之间有一条夹道,里面满是煤烟、污水、老鼠。不久,我听见我那老父亲的沉重的脚步声。他脚底下绊着大袋子和煤油桶,嘴里骂骂咧咧。

  我摸到我的小洞,从中取出一小块四方的木头,那原是我花了不少工夫才锯成的。然后我看见一层透明的细纱,柔和的粉红色亮光透过薄纱照到我脸上来。随着亮光,有一股极其好闻的浓重气味扑到我热烘烘的脸上,大概就是上流人寝室的气味吧。为了看清寝室,必须用两个手指头把薄纱拨开,我就赶紧照这样做了。

  我瞧见铜器、丝绒、花边。一切东西都沉浸在粉红色的亮光里。离我的脸一俄丈[1]半远,放着一张床。

  “让我到你的小洞那儿去,”父亲说着,焦急地推开我的身子,“你那儿看得清楚!”

  我没说话。

  “你的眼睛,孩子,比我的强。近看或是远看,在你反正都一样!”

  “小点声!”我说,“你别嚷,人家会听见我们说话的!”

  新婚的妻子坐在床边上,垂着腿,两只小小的脚放在皮垫子上。她眼望着地下。她面前站着她丈夫,那个年轻的牧师。他正对她讲话,至于究竟讲些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轮船的隆隆声吵得我听不清。牧师讲得很激烈,用手比划着,两只眼睛炯炯有光。她听着,不以为然地频频摇头……

  “鬼东西,我让耗子咬了一口!”父亲嘟哝道。

  我把胸脯贴近墙,好像深怕我的心会跳出来似的。我脑袋发热。

  新婚夫妇谈了很久。牧师终于屈膝跪下去,向她伸出两只手,开始央求她。她不答应,频频摇头。于是他跳起来,满房间走来走去。根据他脸上的表情,根据他手的动作,我猜测他在威胁她。

  他那年轻的妻子站起来,慢腾腾地走到我站着的墙跟前来,恰好在我的小洞旁边站住。她站在那儿不动,暗自思忖,我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的脸。我觉得她似乎心里痛苦,她在跟她自己斗争,摇摆不定,同时她的脸容现出愤怒。我一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她同我照这样面对面站了大概五分钟,然后她走开,在舱房中央站住,对她的牧师点一下头,多半是表示同意。那一个就高兴地微微一笑,吻她的手,走出寝室门外去了。

  三分钟后,房门开了,牧师走进寝室里来,我上文提到的那个又高又胖的英国人跟在他身后走进来。英国人走到床跟前,向美人问了一句什么话。那个女人脸色苍白,眼睛没看他,肯定地点一下头。

  英国银行家从口袋里取出一沓什么东西,也许是一沓钞票,把它交给牧师。牧师把它仔细地看一下,点了点数,然后点下头,走出去。年老的英国人关上他身后的房门……

  我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从墙边跳到一旁去。我吓坏了。我觉得好像风在把我们的轮船撕得粉碎,我们正往水底沉下去。

  我的老父亲,这个酗酒而放荡的人,抓住我的胳膊,说:

  “我们离开这儿!你不应当看见这种事!你还是个孩子……”

  他脚都站不稳了。我搀扶他顺着那道高陡而盘旋的楼梯走上去。上边已经在下真正的秋雨了……

  1883年

  * * *

  [1] 1俄丈约合我国6.5尺。

内容来源于网络,侵联删

相关文章

经典短篇:跟踪追击

经典短篇:跟踪追击

  1  我们大部分人都在生活中见过一些离奇事件。我作为一家人寿保险公司的总经理,我想我三十年来见到的离奇事件比一般人多一些,尽管乍看起来,我的机会似乎不多。  由于我已经退休,生活悠闲自在,...

经典短篇:梣树树根的腱

经典短篇:梣树树根的腱

  ——故事一则  从前还不太开化的时代流行过一句谚语:“In vino veritas。”[1]它大致的意思是说,在损人的杯中物的影响下,人能涤去拘谨和习俗的尘垢,暴露出他真正的本性来。这真...

经典短篇:小酒桶

经典短篇:小酒桶

  埃佩维尔镇开客栈的希科老板,在玛格鲁瓦尔大妈的农庄门前停下他的双轮轻便马车。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高大的汉子,满面红光,大腹便便;他为人狡猾,在当地是出了名的。   他把马拴在栅栏门的木...

经典短篇:大陆来的大喜讯

经典短篇:大陆来的大喜讯

  接连吹了三天南风,王棕树灰色的树干在狂风里弓着腰,长长的棕叶更是给吹得倒弯着身子,好像已经脱离了树干,在前边另成了一行似的。风愈吹愈猛,暗绿的叶柄拼命嘶叫了一阵,终于纷纷被风扼杀了。芒果树...

伤感散文:习惯了寂寞

伤感散文:习惯了寂寞

伤感散文:习惯了寂寞 窗外依旧是碧草青青,鸟语花香。人的生命虽然渺小短暂,但它像一扇晴窗,是由自己小的心眼里来照见大的世界。下面是小编整理的伤感散文:习惯了寂寞,只是不想说,希望你喜欢! 也许我们...

经典短篇:出诊

经典短篇:出诊

  教授接到利亚利科夫工厂打来的一封电报,请他赶快就去。从那封文理不通的长电报上,人只能看懂这一点:有个利亚利科娃太太,大概就是工厂的厂主,她的女儿生病了,此外的话就看不懂了。教授自己没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