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短篇:在河上

馆长1年前经典小说92073

  去年夏天,我在离巴黎几法里的地方租了一个濒临塞纳河的小小的乡间住宅,每晚都去那里睡觉。几天以后,我就结识了一个邻居,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此人确实是我所见过的最奇特的人物。他岂止是个划船老手,简直就是个划船狂,一年到头都在河边,一年到头都在河上,一年到头都在河里。他想必是在船上出生,而且肯定会在最后一次划船的时候死去。

  一天晚上我们在塞纳河边散步,我要他讲几段他水上生活的轶闻趣事。这个老好人顿时兴奋起来,神采焕发,变得能说会道,几乎成了诗人。因为他心怀一股强烈的激情,一股令他如醉如痴的不可抗拒的激情,那就是:河。

  * * *

  “啊!”他说,“提起您此刻看着的在我们身边流过的这条河,我不知有多少回忆啊!你们这些住在街市里的人,你们不知道河是什么。那就去听听一个渔夫是怎么说道这个词吧。在他看来,河是神秘、深邃、未知的事物,充满幻象奇境的世界;在那里,夜晚可以看到并不存在的事物,听到从未听过的声响,会像穿过一片墓地一样莫名其妙地战栗:实际上河就是最阴森的墓地,只不过这墓地里没有坟而已。

  “在渔夫看来陆地有边有沿,而在黑暗中,没有月亮的时候,河是无限的。一个海员对海的感受就完全不是一码事了。不错,海经常是无情的、凶恶的,但是,大海啊,它呐喊,它呼啸,它光明正大;而河却是静悄悄的,十分阴险。它从不隆隆作响,它永远无声地流淌。可在我看来,河水这一成不变的运动比大西洋上的惊涛骇浪更可怕。

  “一些善于幻想的人声称:大海的怀抱里隐藏着许多近乎蓝色的广袤无垠的境界,在那里,淹死的人和大鱼一起在奇异的森林和水晶般的洞穴里翻滚;而河底只有漆黑的深渊,他们只能在淤泥里腐烂。不过当朝阳映照,波光闪耀,河水轻拍着瑟瑟芦苇覆盖的河岸时,河是很美的。

  “谈起大西洋,曾有诗人[2]写道:

  波涛啊,你们知道的悲惨故事真多!

  跪着的慈母们畏惧的深深的波涛,

  涨潮时你们把那些故事互相转告,

  正因此,傍晚当你们向我们涌来时,

  那阵阵涛声就像充满绝望的哀号。

  “不过,我却认为纤细的芦苇用它们的轻声慢语娓娓叙说的故事,要比咆哮的浪涛所讲述的悲剧更加凄惨。

  “既然您要我讲几段往事,我就给您说说大约十年前我的一段奇怪的遭遇吧,那件事就发生在这里。

  “那时我就像今天一样住在拉封大妈的房子里。路易·贝尔奈,我的一个最要好的伙伴——此人现在已经放弃划船运动,也改变了夸夸其谈、不修边幅的习惯,进最高行政法院做事了——住在下游两法里远的C……村。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吃晚饭,不是在他那儿,就是在我这儿。

  “一天晚上,我独自回家,比较累了,吃力地划着我的大船,慢腾腾地前行。那是一条十二法尺[3]长的帆船,我夜晚总是使用那条船。我划到一个生满芦苇的滩角附近停下来,想歇一会儿,就是那边,铁路桥前面二百米的地方。天气好极了,明月高照,河水粼粼,空气宁静而又温和。这样祥和的气氛引发了我的兴致,我想:在这个地方抽一斗烟想必很惬意。想到就做;我拎起铁锚抛到河里。

  “船顺流往下漂,直到锚链放完才停住。我在船后身的一张羊皮垫子上尽可能舒坦地坐下来。没有一点儿声响;只是偶尔听到河水拍岸发出的汩汩声,轻微得几乎觉察不到;看见那一簇簇高些的芦苇露出吓人的形状,似乎还不时地躁动。

  “河面非常平静,但是周围异乎寻常的死寂让我感到心慌。小动物们,就连青蛙和蟾蜍这些泥塘里的夜间歌手,全都哑然无声。突然,在我右边,紧挨着我,一只青蛙呱呱叫起来。我打了个哆嗦,它静下来,又听不到任何声响了,于是我决定抽几口烟让自己分一分心。可是,尽管我的烟瘾是出了名的,我却抽不下去。刚抽第二口,我就恶心,只好作罢。我哼起曲子来,可我嗓子里发出的声音让我受不了。无奈,我在船底板上躺下,仰望天空。过了一会儿,倒也平静无事。可不久,船身轻轻晃动起来,引起我的不安。我进而感到它急剧地左右偏转,轮番地碰撞着河岸。接着,我觉得仿佛有一个人或者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把船缓缓地向河底拽,然后又将它举起,让它重新跌落。我就像在风暴里一样颠簸,四周声音嘈杂。我猛地站起来,只见河水闪烁,一切静悄悄。

  “我意识到是自己有点儿神经过敏了,便决定离开。我拉锚链,船却动起来,这时我才感到有一股抗力。我使劲拉,锚仍不上来,它钩住河底的什么东西了,我才拉不动。我再拉,还是不行。于是,我挥起双桨,转动船身,把它划到上游,让锚变个位置。没用,锚坚持如初。我恼火了,疯狂地摇晃锚链。锚就是纹丝不动。我泄气了,坐下来,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弄断锚链或者把它和船体分开,我想也甭想,因为锚链粗得很,而且固定在船头一个比我的胳膊还粗的木桩上。不过,天气依然非常好,我想大概不久就会遇到一个渔夫,他会来援助我的。遇上这倒霉事我反倒平静了。我坐下来,终于可以抽一斗烟啦。我带着一瓶朗姆酒[4],两三杯下肚,对自己的处境居然觉得好笑了。天气很热,大不了我在露天过一夜。

  “忽然,什么东西碰在船帮上轻轻响了一下。我吓了一跳,从头到脚出了一身冷汗。这声响大概是一块顺流而下的木头发出的,但这已经够呛,我又感到莫名其妙的心慌意乱了。我抓起锚链,肌肉紧绷,拼命使劲。锚还是那么牢固。我精疲力竭,又坐下来。

  “这时,河正逐渐被一层紧贴水面漫延开的浓浓白雾覆盖,我站在那里已看不到河,看不到我的脚,也看不到我的船,只能隐约看到芦苇梢,再远嘛,就是被月光照得煞白的平原,以及耸入天空的一些巨大的黑斑,想必是几簇意大利白杨。我就像齐腰陷在一片白得异样的棉毯里,古怪离奇的想像联翩而至。我仿佛看到有人企图爬上我已经看不清的船;浓雾笼罩下的河里满是怪物,在我周围游动。我紧张得要命,太阳穴胀痛,心跳得让我窒息。我失去了理智,竟想到游水逃命,不过这念头立刻让我恐惧得发抖。我想像自己迷失了方向,在浓雾中盲目地跋涉,在无法躲避的水草和苇丛里挣扎,吓得气喘吁吁,看不见河岸,也找不到自己的船。我还感到被什么抓住双脚,向黑洞洞的水底拽。

  “事实上,至少要逆水游五百米才能找到一个没有草和芦苇的立脚点,我十之八九无法在这大雾中辨明方向,以致淹死,尽管我水性很好。

  “我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我自觉有无所畏惧的坚强意志,但是在我身上除了意志还有别的东西,这别的东西却畏惧。我自问有什么可怕呢;我身上勇敢的‘我’嘲笑怯懦的‘我’。我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洞悉我们身上两个存在的对立:一个愿意,另一个抵制,二者轮流占据上风。

  “这无法解释的愚蠢的畏惧有增无减,正在变成恐怖。我一动不动,大睁两眼,竖起耳朵等着。等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但一定很可怕。我相信,那时如果一条鱼斗胆跳出水面,就像经常发生的那样,也会把我吓倒在地上,身体僵直,不省人事。

  “不过,经过艰苦的努力,我终于多少恢复了失去的理智。我又拿起那瓶朗姆酒,大口喝起来。

  “这时我来了个主意,我连续转身朝四个方向使足力气呼喊。嗓子喊哑了,我就听。——很远处,一条狗在叫。

  “我又喝了几口,就在船底板上伸直了躺下。这样待了也许一小时,也许两小时,睁大两眼,全无睡意,想像中周围尽是噩梦般的景象。我不敢站起来,虽然我很想。我一分钟又一分钟地拖延。我反复对自己说:‘喂,起来!’我却连动一动都害怕。终于,就像弄出一点声响都会危及我的生命似的,我千小心万小心地抬起身,向船外张望。

  “我被世上能看到的最美妙最惊人的场面弄得眼花缭乱。那是仙女国的奇异的境界,远方回来的游子讲过而我们听了不相信会有的景象。

  “两小时以前还漂浮在水面的雾逐渐后退,堆积在两岸。河面完全露了出来,河两岸各形成一道绵延无尽的丘陵,有六七米高,在月光映照下发出白雪般晶莹的光彩。其他的东西都仿佛不见了,只看到这条金光闪亮的河在两排白色山丘之间流淌。而在上方,在我头顶上,又圆又大的月亮在淡蓝和乳白的天空中闪耀。

  “水中的小动物全都醒了:青蛙撒欢地呱呱叫着,声如铜钟的蟾蜍忽而在我左边,忽而在我右边,时不时地朝着星星发出一个短促、单调而又凄惨的低音。真是怪了,我不再害怕,在这样匪夷所思的景色里,再离奇古怪的事也不会让我吃惊了。

  “这种情景持续了多长时间,我不知道,因为我终于睡着了。等我睁开眼睛,月亮已经落了,满天乌云。河水凄凉地哗哗流着,风呼呼吹,天很冷,一片漆黑。

  “我喝完剩下的朗姆酒,然后就打着哆嗦听沙沙的芦苇声和凄惨的流水声。我瞪大眼睛看,但我看不清自己的船,甚至看不清举到眼面前的手。

  “不过,浓厚的夜色渐渐消退。忽然,我似乎感到有个黑影儿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移动,我呼喊一声,有个声音回答,是一个渔夫。我叫他,他靠过来,我就告诉他自己的倒霉遭遇。他于是把他的船和我的并拢,我俩一起拉锚链。锚还是不动。白昼正在到来,阴沉沉,灰蒙蒙,雨绵绵,天寒地冻,一个通常会给你带来忧伤和不幸的白昼。我又眺见另外一只船,我们向它呼叫。那划船的男子赶来和我们一起用力;于是,锚渐渐松动了。它在升起来,但是很慢很慢,好像拖着一个很沉的东西。我们终于看见一个黑乎乎的物体,便把它拉到我的船上。

  “原来是一个老妇人的尸体,脖子上还坠着一块大石头。”

  * * *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七六年三月十日的《法兰西公报》,题为《荡舟》,作者署名“吉·德·瓦尔蒙”;一八八一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泰利埃公馆》。

  [2] 指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1802—1885),此处所引诗句出自他的诗作《黑暗的海洋》。

  [3] 法尺:法国古长度单位,一法尺相当于325毫米。

  [4] 朗姆酒:一种原产于英国的烧酒。

内容来源于网络,侵联删

相关文章

经典短篇:这里说俄语

经典短篇:这里说俄语

  马丁·马丁尼奇烟草店位于一座大楼的拐角上。怪不得烟草店都爱开在楼角上,原来马丁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橱窗不大,但布置得很好。小镜子把窗子里展示的东西照得栩栩如生。橱窗底部铺着天蓝色的绒布,起起...

经典短篇:贝利塞尔的普鲁士兵

经典短篇:贝利塞尔的普鲁士兵

  这个故事是我上星期在蒙马特高地的一家小酒馆里听到的。要给大家讲好这个故事,我也许必须学一学贝利塞尔师父的郊区切口,穿上他的木工罩衫,再呷上两三口美味的蒙马特白葡萄酒;喝了这酒,即使是马赛人...

经典短篇:被遗弃的女人

经典短篇:被遗弃的女人

  一八二二年初春,巴黎的医生们让一个刚刚病愈的年轻人到下诺曼底地区去小住一个时期。他是由于学习过于刻苦,或许因为生活过于放纵,才得了一种炎症,必须完全休息;饮食清淡,空气新鲜,情绪平静,绝对...

经典短篇:衣橱

经典短篇:衣橱

  晚饭后,大家谈起妓女来,——男人们在一起,又能谈些什么呢?  我们中间的一个人说:  “瞧!说到这档子事儿,我倒有过一次离奇的经历。”  他于是讲述起来。  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突然感到...

经典短篇:蒂卢兹的娇娃

经典短篇:蒂卢兹的娇娃

  距蒂卢兹城不远有一领地名瓦莱恩,领主老爷住在堡中,娶一瘦弱女子为妻。那女子不知是别有嗜好还是厌恶此道,喜欢他事还是不悦此事,也不知是因病规避还是为了自身健康,总之不让她的夫君享受一切婚约中...

经典短篇:好孩子的故事

经典短篇:好孩子的故事

  从前有个好孩子,名叫雅各布·布利文斯。他对父母总是唯命是听,不管他们的话多么荒唐,多么不合情理;他总是好好读书,上主日学校从不迟到。他从不逃学,虽说他明明知道那是最有好处的事情。别的孩子谁...